15
文森和西奧一同步行,一八七二年
場景:荷蘭的風景,低窪地,運河旁的黃土路。九月的天空因為連日下雨而一片灰暗。此刻正飄著細雨。兩個人影從城市走向附近的鄉間。
文森和西奧。文森十九歲,西奧十五歲。
我們「在紛紛雨滴中」走著,文森後來在給西奧的第一封信中如此寫道。
文森在海牙已經住了三年。這是弟弟第一次來找他,西奧就快要長大成人。
家人是治癒孤單的特效藥。文森很珍惜跟弟弟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畫廊的工作結束後,他帶著西奧逛這座城市。有好幾天,兩人一起探索與交談,在其他家人都遠在他方的時候愈來愈了解彼此,感情超越了兄弟之情。
這段雨中漫步奠定並深化了他們之間的友誼。後來兩兄弟都形容這次漫步是心靈的交會,他們在這次交會中對彼此立下誓約。兩人會永遠記得這一天。西奧之後會在爭吵中提起這段漫步,文森也是。兩兄弟會一再回溯這段漫步。那是兩人的精神之錨,是對未來的許諾,也是一個標竿。
他們走出文森在魯斯夫婦家的房間,從市中心附近沿著特雷克維路走向鄉間,旁邊就是一條老運河。水不只從天空降下,也在他們腳踩的地面下。海牙本身和周圍的土地,很多都是海埔新生地,也就是用水壩和堤防阻止海水灌入的窪地。海埔新生地時常有海水氾濫和沒入海中的危險。利用風車把水抽乾,土地才不會被吞沒。土地要夠穩固,才能在上面蓋建築物。
兩兄弟沒多久就走出城市,呼吸到鄉間的新鮮空氣,有如桑德的空氣。兩人在紛紛雨滴中走著,談著彼此和各自的未來。
西奧還在上中學,學校離家四哩遠。他每天都走路上下學,風雨無阻。他喜歡法文、德文、英文和數學課,但他的課業表現並不突出。多羅斯認為他表現平平,與其繼續付學費,不如讀到年底就休學去工作。多了西奧一個人賺錢,對家裡的經濟會是一大幫助。
西奧要從事什麼工作呢?要跟隨文森的腳步嗎?兩兄弟討論了西奧的未來生涯,還有文森的未來生涯。
「你跟我當時都想要成為畫家,因為那份渴望太深,我們都不敢直接說出口,連對彼此都是,」後來文森在信中寫道。
西奧真的想當畫家嗎?或許是文森透過自己的畫家之眼回想過去,以為他們都想著同一件事。他們確實討論了藝術,還有對藝術的熱愛,也談了生活和愛。文森愛上了卡洛琳‧漢內畢克,但對方沒有回應他的愛。她愛上了另一個男人。西奧此行結束前,文森會帶他去參加一場宴會,他們會在宴會上見到漢內畢克一家人,包括卡洛琳和她的情郎,還有卡洛琳的妹妹安妮。
然而此刻,只有文森和西奧兩人在散步。兩兄弟走到雷斯威克的抽水風車時,雨剛好停了。他們看到風車的窗戶上有張告示:現售鮮奶,一瓶一分錢,還有炸鰻魚。
文森和西奧各買了一瓶牛奶,但沒買炸魚。
兩人喝了牛奶,並對彼此立下誓約。
他們承諾要永遠如此親近,保持緊密和穩固的關係。他們要永遠一起漫步,超越兄弟,超越朋友。兩人會是探索生命意義和藝術內涵的伙伴,將一起實現人生的目標。需要的時候,他們願意幫對方揹包裹。
回到家之後,西奧寫了封信謝謝文森的招待。文森回信表達對弟弟的想念:「下午我回到家卻沒看到你,心裡怪怪的。」
從此展開了他們一輩子的通信。
除了文森死前的最後時刻,兩人走去風車的這段雨中漫步,會是這對兄弟共度過最單純無憂的時光。幾年後,因為擔心自己就要失去西奧,文森畫下了這座風車。但此時此刻沒有恐懼,只有親密。所以就讓我們駐足片刻,欣賞這幅美景。
文森和西奧,一個十九歲,一個十五歲,一起站在風車外面交談。牛奶很新鮮,雨停了,兩人腳下的土地很穩固。
16
驚濤駭浪
但正因為愛如此強大,我們經常抵擋不了,誤入歧途,尤其是年少時(我是指現在,十七、十八、二十歲)。
──文森寫給西奧的信,一八八一年十一月十二日
爸讓西奧休了學。他將會跟隨文森的腳步,到古皮爾畫廊工作。森伯父都幫他安排好了。不過,西奧不是要去海牙跟文森一起工作,而是被派往古皮爾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的分店。
文森雖然希望離弟弟近一點,但也很開心兩人終於正式走上同一條路。「我親愛的西奧,」他在給弟弟的第二封信上寫道,日後這會變成他對弟弟的一貫稱呼。「剛剛讀完爸的信,得知了這個好消息。我由衷地恭喜你。」這封信不長,卻包含更多的承諾。「我們應該常常通信,」他說。
西奧在一八七三年一月開始上班,成為布魯塞爾分店最年輕的銷售員。他還要四個月才滿十六歲。布魯塞爾跟海牙一樣是個大城,人口也在迅速增加,在這裡展開藝術品買賣事業,前途大有可為。這裡經濟蓬勃,人們願意花錢,城裡有三十幾間畫廊。藝術在這裡不但受到尊崇,也有長遠而輝煌的歷史。這樣的安排雖好,但西奧畢竟是鄉下長大的小孩,到了大城市難免會害怕。
安娜和多羅斯鼓勵他:「要勇敢。現在你踏出了第一步,之後若是上帝保佑,說不定你就能獨立自主了。」
這時已經快滿二十歲的文森,熱心地扮演起兄長和良師的角色。他把自己的工作經驗和人生智慧傳授給西奧,但他同時也想跟西奧一起學習,或從他那裡學習新知。他在信上跟弟弟說,往後他們應該不斷跟彼此分享自己對畫作的看法。從海牙到布魯塞爾,他搭著弟弟的肩膀,說:我們一起努力。西奧說好。兩人的風車之行將會延續下去,即使隔著一段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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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緊盯著兩個兒子,給他們建議,在必要時插手。這時,北布拉奔省的家裡收到了文森的兵役通知單。為了讓他免除兵役,爸得花六百二十五塊荷蘭盾找人代替他去服役。試想,多羅斯一年才賺一千多塊荷蘭盾,對梵谷家來說這是筆很大的花費。之後多羅斯也得為西奧和柯爾花這筆錢。
但爸爸畢竟不是萬能,無法幫文森抵擋所有的危險和傷害。
文森的工作雖然順利,私人生活卻不是。他的心很痛。
卡洛琳‧漢內畢克要嫁人了。文森沒把自己心碎的事跟任何人說。但他向西奧暗示自己的悲傷,藉由轉達爸爸給他的建議來表達:「西奧,我必須再次推薦你開始抽菸斗。當你沮喪消沉時,那對你大有幫助,我最近就常這樣。」
森伯父注意到文森不對勁,爸媽也是,即使相隔兩地。他沉默,冷淡,悶悶不樂,在工作上也漸漸表現出來。爸媽覺得他該多跟人交往,多建立有益的人際關係,但他只想跟卡洛琳交往。
文森也想振作起來。他跟魯斯家的其他房客一起消磨時間,跟平常一樣讀書、走很長的路。他告訴西奧:「這裡很冷,已經有人在氾濫的田地上溜冰。我盡量出門去走路。」
但隨著卡洛琳的婚期逐漸逼近(她將在一八七三年四月三十日結婚),文森一天天被悲傷淹沒。他感覺自己遠離了自己,遠離了家,也遠離了父母的價值觀。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發現,父親並非無所不知,爸媽說的一切並非都不容置疑。後來他跟其他房客說他是個無神論者,徹底跟他在市集路二十六號所學的一切切斷,也跟父母的信仰瀕臨大規模決裂。
後來他還做了一件違反爸媽價值觀的事。在這裡我們無法畫出完整的圖像,因為他沒有留下完整的紀錄。我們只知道文森惹上了麻煩,他需要幫助。他拒絕了桑德牧師公館的一切嗎?放棄上帝的同時,他也放棄了家裡灌輸他的嚴格道德觀嗎?還是,他只不過是個欲求不滿的年輕人?
海牙有一區妓院林立,年輕未婚男子去找妓女是常有的事。或許文森沒錢是因為花太多錢召妓。或許他染上了病。總之,他做了某些事。雖然他父親有些年少輕狂的「經驗」,但文森知道不能去找他或母親商量,森伯父或另一個也在藝術市場工作的柯爾叔叔也不行。他擔心他們對他的評價,也擔心他們生氣。於是他去找古皮爾的上司特爾斯特先生求助。
特爾斯特只比文森大八歲,兩人相處融洽。特爾斯特已經定下來,結了婚且有個女兒,名叫貝西,文森很愛這個小女娃。但文森去找他求助時,特爾斯特卻對他發了頓脾氣。
文森立刻後悔向他吐露心事。他很怕上司會把這件事告訴森伯父,這樣爸媽就會知道。幾年後他在給西奧的信上說,那段時間他滿懷恐懼,很害怕家人。他從百依百順的長子,變成了害怕自己父母的小孩。
文森會害怕是有道理的。特爾斯特確實洩漏了他的祕密。當他行為不檢的事傳到家人耳中時,爸媽驚愕不已,大發雷霆。有次他回家,爸告誡他要遠離罪惡,並叫他帶著宗教小書回海牙。但文森還是不知悔改。回到魯斯家之後,根據某房客後來的敘述,文森燒了一本小冊子,一頁一頁把它丟進火裡。
森伯父和古皮爾的其他主管認為文森必須離開海牙。文森寫信告訴西奧:「你收到信時,應該已經聽說我要去倫敦的消息,而且或許很快就要去。我很希望在那之前我們能見一面。」
倫敦的新工作不是在畫廊,而是倉庫,主要為商家供應大批名畫和流行畫的複製品。從某方面來看,這份工作能拓展他的經驗,但也減少了他跟顧客接觸的機會。最近他跟客人的互動有待加強。
「自從他們決定要我離開之後,」文森寫信告訴西奧,「我才發現自己對海牙的感情有多深。儘管如此也無可奈何,我也不想太想不開。這是我練習英文的好機會,雖然理解都沒問題,但我說得還不夠好。」
西奧是家裡第一個移居國外的小孩,但比利時畢竟就在荷蘭隔壁,而且大多人都說荷蘭文。英國卻跟荷蘭隔著北海,所以文森還得坐船才能抵達。他將要到另一個文化裡生活,說另一種語言。他在西奧面前故作勇敢,彷彿自己的船不可能被大海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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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禮帽,蒸氣火車,倫敦
從荷蘭前往倫敦途中,文森順道去了巴黎。他到羅浮宮和盧森堡博物館欣賞名畫,還去看了法蘭西藝術學院的年度沙龍展。這次展的是當代藝術世界的「在世大師」,但並不包含所有的當代藝術世界。藝術學院選擇忽略幾個作畫方式獨具一格的獨立畫家。學院認為這些畫家呈現的光線、明亮的調色盤、清晰的筆觸、不尋常的構圖和奇特的角度太過前衛。他們也反對這些畫家畫的「新繪畫」,也就是將火車站、咖啡館和橋梁之類的現代主題放進畫中。這群獨立畫家將會在一八七四年舉辦第一場畫展,後來大家稱他們為印象派畫家。此名來自莫內的《印象‧日出》這幅畫。因此,一八七三年五月,文森並沒有看到這些現代畫作,還要過好幾年他才會看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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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英國,文森買了一頂大禮帽。「在倫敦不能沒有大禮帽,」爸跟西奧說。文森離開海牙,重新開始,他總算鬆了一口氣。魯斯夫婦來信稱讚文森寄宿期間的表現,讓爸媽很欣慰。他們總是在擔心他,擔心他的情緒、他的外表、他不懂社交禮儀。因此,魯斯夫婦的美言對安娜和多羅斯來說意義重大,也讓他們抱著文森終究會沒事的希望。
雖然一開始並不想來,文森還是很愛這座他新認識的城市。一開始他住在市郊,每天搭小型蒸氣火車進城,到中倫敦南安普頓街十七號的古皮爾公司去上班。河岸街和柯芬園就在不遠處,從泰晤士河走一下就到了。
前幾個月他努力學習英國的藝術。有很多事他還不懂,但研究藝術讓他開心。此外他對新工作並無不滿,即使只是在倉庫工作。一是因為上班時間不像在海牙那麼長。他六點就下班了,有時間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閱讀、寫信和走長路。
到了夏末,文森搬到離公司更近的地方,寄宿在南倫敦布里克斯頓的哈克福路,跟一對母女同住。娥蘇拉‧羅耶,和她十九歲的女兒尤金妮(比文森小一歲),尤金妮在隔壁經營一所只收男童的學校。
這樣他就可以走路去上班,一趟大約一小時,快的話四十五分鐘。他走的路線穿過南倫敦的大街小巷到泰晤士河,沿河走一段再過河到中倫敦的古皮爾公司。
倫敦潮濕,灰暗,霧氣籠罩。街上到處是馬糞,空氣中煤煙瀰漫。但文森喜歡倫敦。他覺得這城市很迷人,美麗如畫。這裡呈現的色彩類似於荷蘭。他跟兩個英國人在泰晤士河划船,在信上他對西奧說,「美妙極了」。
至少目前他暫時分心,不再心痛。離開海牙,離開卡洛琳,似乎是正確的決定。對他而言是,對西奧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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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隨哥哥的腳步
西奧在布魯塞爾的古皮爾分店表現傑出。他學得很快,上司對他刮目相看。他是個優秀的銷售員,後來開始負責一些管理工作,也一樣做得很好。爸媽相當以他為榮,希望再過不久他就能經濟獨立。說不定他還能幫忙家計呢!
他跟文森一樣,空閒時常從城裡走路到鄉間,經過麥田,呼吸乾草和馬鈴薯的熟悉香氣。能重溫家的味道,讓他得到了安慰。
在布魯塞爾工作短短十個月,他就要回到自己的國家了。他被調往之前文森工作的海牙分店。
西奧跟文森一樣,搬進了魯斯夫婦家,也跟他們兩兄弟兩年前走去那座風車一樣,走很長的路到那片海埔新生地。他很快就適應了古皮爾分店的工作。
西奧也跟文森一樣開始在漢內畢克家走動。爸媽建議他這麼做,他們當然不知道文森在那裡的時光不全然是快樂的。他們認為,西奧若要打進海牙的社交圈,漢內畢克家對西奧的影響會有幫助。他們甚至還有更隱微的目的,希望有人幫他介紹對象。文森也建議弟弟去拜訪漢內畢克家,不過是為了他個人的目的。他渴望得知卡洛琳的消息,也希望西奧跟他們說他的近況,說他在倫敦多麼順利。西奧每週都去拜訪,甚至跟文森一樣,愛上了漢內畢克家的女兒——卡洛琳的妹妹安妮。
一八七四年五月一日,西奧滿十七歲,他深深愛上了安妮。文森表示認同。他推薦西奧讀一本他剛讀過且非常喜歡的書,那就是朱爾‧米榭勒的《愛情》。基本上這是一本介紹女性和愛的書。「家庭以愛為基礎,社會以家庭為基礎。因此,愛先於一切,」米榭勒開宗明義就說。
西奧讀了這本書,還跟文森來回通信討論。「這樣的一本書至少教人看清一件事:愛比一般人想像的還要寬廣,」文森寫道。
文森很浪漫,西奧也是。但如同卡洛琳沒有接受文森的感情,安妮也沒有接受西奧的愛。
儘管如此,西奧還是繼續去看安妮。
文森鼓勵他勇敢求愛。他告訴弟弟:「我相信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能合而為一,變成一個整體,而不是兩個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