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兒的惡魔〉
1.
有人在跟蹤我。
一開始以為是錯覺,但當我頻頻發現緊跟在後的身影時,便察覺事情有異。
他詭異的裝扮,也是讓我特別留意的原因。
黑色圓頂帽、黑色西裝、黑色手套、黑色長褲、黑色皮鞋……
……不止,還有一條黑色圍巾,遮掩了臉孔的下半部。至於上半部,只露出一對銳利的雙眼,彷彿反射著架子上五花八門的商品。
從頭到腳一身黑,就像一道鬼影。
喧騰的賣場內,似乎沒有人留意這道鬼魅般的影子,這不由得讓我擔憂起來:是不是只有我看得見他?
為了肯定自己真的被盯上,我做了三次測試。
第一次,我刻意走到女性內衣賣場,左右徘徊。盯視著五顏六色的胸罩,讓人有些尷尬,但尷尬很快被不安取代,因為對方果真跟了上來。
我快速轉頭,黑衣人立刻低下頭,假裝端詳一整排特價中的華歌爾胸罩,還伸出右手撈起一件運動靚粉,有模有樣地鑑賞,認真的神情讓我發噱。但笑意很快被擴大的不安取代,我兩手握住推車把手,繞到別處。
第二次,我上了手扶梯,跟著一長串人群緩緩上升。黑影就在後方,夾藏在兩輛推車之間,瞪視著一旁堆放的洋芋片。
我朝著結帳櫃檯而去,決定做最後一次測試。
右邊數來第二個櫃台,排隊的人數明顯多於兩邊,我接在後面排著,一邊偷眼留意後邊的動靜。
黑衣人在附近化妝品的櫃子逗留了一段時間,直到一對夫婦排到我身後,他才迅速接上隊伍。
心中的疑慮愈來愈高漲。
出了賣場,將推車歸位後,我來到機車停車場,將購物袋掛在吊鉤上。在這期間,沒見到黑衣人蹤影。
我暗暗舒了口氣。
跨上機車,發動引擎,車子駛上大馬路,離開了人潮洶湧的家樂福。
週日夜晚的花蓮市,繁華不比台北、台中等大都市,有著一股冷清。十月中旬的夜晚,不冷不熱,無風無雨。
機車在紅綠燈前停下。等待時,我轉頭望了望後視鏡,心頭一涼。
鏡中反射出後方車輛的擋風玻璃,一道黑影坐在方向盤後,黑手套搭在上頭。
他的車子也是黑色的。
我屏住呼吸,欲催動油門,但前方的機車卻文風不動。燈號已經變綠,我按下喇叭。
擋在前面的機車終於緩緩移動,前行一段距離後,我快速超前。瞄了一眼後照鏡,黑車像鬼魅般地追了上來。
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想停下車來,直接跳下去找他理論,問他有什麼企圖,有什麼目的;但同時內心也有另一股欲
望,想知道他會這麼跟著我直到什麼時候。
持續往前進,路上紅綠燈不少,走走停停,黑車也不匆忙,穩當地保持一定距離。
我的租屋處在美崙山公園附近,如果這時轉回家去了,這場遊戲很有可能就結束了。我決定繼續往前騎,看他要耗到何時。
不久,已出了花蓮市,進入鄰近的新城鄉,四周愈來愈荒涼。
黑衣人仍緊追不捨。
這是哪門子的跟蹤?未免也太光明正大了。顯然是個腦袋不正常的瘋子,如果他就這麼跟我繞一整夜,那麼不要求他貼補我的油錢就太說不過去。
我也不是膽小的人,不怕硬幹。一定要知道他的企圖。
我轉進一條田間小路,經過一個看似廢棄的車庫,然後停下。
跳下車,我走到路中央,兩束光線猛烈射了過來,但隨即消逝。黑車也在車庫邊停下,黑衣人推開車門,走了下來,兩手插在口袋內。
兩人面對面,他站在轎車車頭,我站在機車車尾。廢棄的車庫在我左手邊。沉重的夜幕,野外的氣息,清亮的蟲鳴。
正當我欲開口說話時,才注意到車庫中停著一輛車子。
那是外頭花飾已斑駁散落的靈車。
2.
「你為什麼跟著我?」
我後悔把車停在廢棄的靈車旁,讓人產生不祥的預兆。月光照在地面,一片慘白。不知為何,腦中浮現「亡靈的頌歌」這個詞。
黑衣人的雙眼閃閃發亮。
「我有事要告訴你,」他的聲音悶在圍巾裡,沉得像口老鐘。
「有事情要告訴我,不需要跟蹤我。」
「剛剛那裡不適合談話,這裡倒行。」
「請問你究竟有什麼事,非得在靈車旁告訴我?」
他沒有回答,圍巾微微顫動,似乎又在笑了。
「雖然我們在靈車旁談話是偶然,但我要告訴你的事,倒也不是完全跟靈車不相干。」
我突然覺得對方的嗓音並不是原本就低沉,而是刻意被壓低。
「有話快說,」我拉了拉身上的藍色連帽外套,「我不想給你太多時間。」
「你會後悔沒有給我太多時間,」他笑道。
「是嗎?那你說說看,怎麼跟靈車有關?」
「因為這事攸關你的生死。」
「哦?到底是什麼事?」雖然眼前這個人看似瘋言瘋語,卻也挑起我的興致。
黑衣人沒有立即回答。他用那對銳利的雙眼望了我好一會兒,才緩緩說:「你是否曾懷疑過,自己所經驗的這個世界,是否真實存在?」
我遲疑了一下,「你是什麼意思?我不太懂。」
「就拿那輛靈車舉例好了,」他微微偏頭望向車庫,「你看見它,但它是否真的存在?」
「不存在,難不成是光線錯覺?」
「看起來像是嗎?」
我搖搖頭。「那麼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比光線錯覺更難以想像的情況──你腦中的幻影。」
「抱歉,我沒空跟你瞎扯,」我挪動腳步,半轉過身。
「你是不是叫做紀成?」
我停下腳步,轉過頭,再度望向他。「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要刻意壓低聲音?」對方的身形突然給我一股熟悉感,「我是不是在哪裡看過你?」
黑衣人低笑了幾聲,「你是一個想像力很豐富的人,但我是誰不是重點。」
空氣冰冷,月光此刻被雲層遮擋住,我與影子般的人對立著,彷彿站在荒原上。由於遠處的市區仍有燈光,此處不致於處在完全的黑暗之中。
「好,我聽你說,不過最好不要耍我。」
對方點點頭,「剛剛談到幻覺……如果是幻覺,那就是不存在了,對吧?」
「當然。」
「有沒有可能,這種幻覺擴大到感官所知覺到的所有事物?」
「什麼意思?」我搖了搖頭,「我不懂。」
「你的五種感官所接受的一切,全部都是幻覺,換句話說,你活在一場幻象裡。」
「活在幻象裡?」
「換個方式問好了,請你想像自己在作夢,當你在夢中時,除非知道自己在作夢,否則會認為夢中感知的一切是確實存在的,對吧?」
「當然。」
「讓我們試著想像以下的可能性:有這麼一台機器,他可以讓進入機器的人產生類似的幻覺,使用者無從分辨自己的感官經驗是虛擬的。你以為自己看見一棵樹,其實樹不存在;你以為自己聞到香味,其實那香氣也不存在。」
「你一定很愛《駭客任務》這部電影。」
「我在告訴你一種可能性。」
「老天,你在說笑嗎?你要我怎麼相信你?」
「我知道這很難接受,所以我一開始就告訴你了,這件事太複雜。若你能夠試著了解一下自己的處境,或許你就能逐漸接受我的說法。」
我沉默了半晌。「什麼處境?」
「不確定的處境。」
「什麼意思?」
黑衣人又發出一聲悶笑。「在哲學裡,有一種理論叫做『懷疑論』,抱持這種立場的人稱為懷疑論者,他們主張人不可能獲得任何確定的知識。」
「這又是什麼意思?」這名神祕人物竟然談起哲學來!事情愈來愈難以理解了。
「如果你所感知的一切都是被某種外力虛擬出來的,那你根本不可能獲得任何關於世界的正確知識。除了作夢和《駭客任務》的例子,我們還可以想像出很多種故事版本來說明人可能活在幻覺中。不管是什麼樣的版本,你都不可能察覺自己被騙;既然你無從確定,也沒有任何好的理由證明你現在沒有被騙,那麼被騙的可能性就存在。既然如此,唯一合理的立場就只能是懷疑論了。」
「你扯這麼多到底想說什麼?你要說我正在作夢嗎?還是要說我正在虛擬機器裡?你的玩笑開夠了!」要不是對方莫名其妙知道我的名字,我老早想走人了。
「很接近了。讓我先告訴你最有名的懷疑論版本:法國哲學家笛卡兒的『惡魔論證』。假設有個惡魔,一名『邪惡的天才』,他神通廣大,能夠用各種幻術矇騙你,讓你以為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存在,包括自己的身體,但其實只是他所造出的幻象。你無法、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正在受騙。這也是一種可能性吧?」
「別告訴我,我正被這個惡魔所欺騙?」
「Bingo。」他晃了晃右手食指。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再度轉過身。
「你寧願活在假象裡嗎?」
我半轉身,「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說,那你又是怎麼回事?你也是惡魔創造出來的?我憑什麼信你的話?」
「我就是那名惡魔。」黑衣人右手再度插進口袋,挺立在夜幕中。
我瞪視著他,吐不出任何話語。
他乾笑了幾聲,「當然,你目前感知到的我也只是我製造出來的幻影,但這幻影背後的意志的確是我本人……我對於欺騙你這件事,已經沒有太大興趣了,我想讓你回到現實世界。但我考慮到,如果毫無預警把你拋回現實,你可能會不知所措,再加上你也有可能根本不想回去,而想永遠活在虛幻之中……所以我才會來詢問你的意願。」
「你瘋了。」
「沒關係,我知道要你立即相信我,的確是強人所難,我也早就料到了。」
對方突然轉身打開車門,取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我。
「讀讀這些資料,也許會幫助你做決定。」
我接過紙袋。裡面似乎是紙張。
「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幫助,明晚十點到天河大學文學院頂樓,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天河大學?那是我目前就讀的學校,為何約在那裡?」
「你到時就明白。」
我停頓了一下,然後問:「真實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等你回去就知道了。」
沒等我回答,他便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我愣愣站在原地,捧著那牛皮紙袋,看著他發動引擎。兩束強光打了過來,我不自覺用手遮住眼睛。
「對了,」黑衣人按開車窗,探出頭來,「我勸你多睡點,如果你睡的話,會做一個夢,那個夢或許會讓你更了解自己的處境……晚安。」
車子開始後退,沒多久便退出田間小路,朝來時路返回。
我站在原地,看著車燈遠去,耳邊迴響著對方最後的話語。
心裡則想著:也許我該回家睡覺了。
3.
回到租屋處,我把在家樂福購買的物品收整好。接著,我進到浴室洗澡。
脫下衣物,打開蓮蓬頭,等著水變熱。
我快速沖了澡,擦乾身體,走到洗手台的鏡子前方。
抹去鏡上的霧氣,面前的鏡子映照出一張臉。
這就是我的臉嗎?
短髮、三角臉、細眉……再配上高挺的鼻樑,如果少了尖細的下巴、深陷的眼袋,還有幾顆惱人的青春痘,看起來會更順眼。
凝望著鏡子中的人,我緩緩伸出右手,將手指貼上鏡中人的臉。
那張臉,可能是個幻影,可能是……鏡花水月。
莫名地,腦中浮現了這四個字。
如果我的感官經驗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那麼我至今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幻影再怎麼美麗,終究是南柯一夢。夢醒時分,一切的一切,都不復存在。
看著看著,鏡中的面容逐漸模糊,彷彿不再是我的臉。我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過指縫。
連這種觸感,也有可能是虛假的嗎?
在靜默中穿好衣服,我離開浴室,坐到床上,看了一眼時鐘。十一點。
目前仍沒有睡意。
我順手抓起黑衣人給的文件倒出。是一疊A4的紙。
約略翻了翻,大概有二十頁的列印資料,由好幾篇文章匯集在一起。
看起來似乎都是關於哲學的文章,我的興趣不大,但還是耐著性子從第一頁讀了起來。
笛卡兒:沉思錄第二篇
……我假定眼睛所見到的一切,都是虛假的;並且相信謬誤記憶所展示的事物,沒一件真實存在。到底什麼可以當真?也許一樣也沒有,唯一可信的,只有「世上無確定之物」這句話。
……令人確信不疑的事物不存在嗎?……我不也是個存在體?我否認自己有感官和形體,只不過我還在疑惑,這種認定所代表的意義為何?我的存在,是不是仰賴軀體和感官,沒有它們,我就會消失嗎?我確信世上了無一物,心物皆空……但如果有一個聰明絕頂而又威力無窮的惡魔,用盡各種方法來騙我……
連續略讀了幾篇後,發現內容大致上都不脫黑衣人所提過的觀點:懷疑外在世界的存在。
腦袋陷入沉思,思緒跌入各種可能性中。
這時,耳畔又迴響起黑衣人說過,關於作夢的事。
抬眼一看,十一點半。雖然還不到平常睡覺的時間,但可能是今天的遭遇太詭異,一時之間沒有興致再做其他事。
我將燈關掉,在床上躺好,拉上棉被。
黑暗瀰漫,靜謐無聲。
因為平時沒這麼早睡的緣故,一時睡不著,腦中便開始浮現一些畫面。
父母親的臉龐。
我的父親是個酒鬼,一酗酒就打人,從我幼稚園時就開始。每次半夜,父親都會將我的棉被掀開,拿著藤條,開始鞭打我。當母親要勸阻時,也會被打。
我活在恐懼之中。直到上了國中後,父親突然因酒精中毒死亡,這場噩夢才告終結。
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結果,我得撐起家計,一邊工作、一邊讀書。
母親是非常慈祥的人,她喜歡激發我的想像力。我記得小時候她總拿著童書陪伴著我,告訴我許多天馬行空的故事,希望讓我藉著培養想像力而忘卻不愉快。
但是,她在兩年前也走了。
直到現在,我已經二十歲了,還是會常常在半夜中驚醒。
我反覆做著同一個夢:一道黑影立在床邊,張牙舞爪地撲向我……
這樣的夢魘,導致我長期睡眠品質不良,常常影響生活作息,工作與念書的效率愈來愈不彰,情緒也愈來愈低落。
我開始懷疑自己有憂鬱症。
半年前,我偶然發現學校的輔導中心提供免費的心理諮商,才開始定期與心理師見面,希望能解決這件困擾我多年的事。
但是,狀況卻沒有太大的改善。
仔細想想,如果我至今的人生真的只是幻影,那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可以拋棄過去,重新開始,反正我對於自己的人生也沒有太多留戀與期待。
我沒有任何羈絆。
沉浸在混亂的思緒中,不知道過了多久,視線開始模糊。
然後,我感到自己的意識逐漸消逝在虛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