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講述的是一些難以理解的謎團。
我原以為自己永遠無法寫完這個故事。
雖然我顯然已經勉力完成了這個故事,也由衷喜愛它,但是寫作的過程就像在一條黑暗隧道裡的無盡旅程。我已經寫過一本書了,為什麼寫這本書時儘管我傾盡全力,仍舊陷入如此難解的困境中呢?
原因就出在一個讓我不得不問的謎題上:故事究竟是從何而來?來自我們的大腦,對嗎?我們構思出精彩的情節與角色,將其組合成美味的故事湯品,然後大喊:「讀者們,請盡情享用!」
既然如此,為何我故事還寫不到一半就發現我根本不知道接下來的發展如何?我的故事湯品淡而無味且火候不足。
是哪裡出了錯呢?請容我賣弄一點科學。根據神經科學家,我們只意識到大約百分之五的大腦活動,其餘百分之九十五的「思考」都是在無意識下進行。因此,不難想見幾乎每個人都很難了解自己。
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謎。
我知道在我的潛意識深處有某個原因阻礙了我寫這本書,但我完全不知道是什麼。因此我一再回到故事的開端,問自己這個故事源自於何處。
這個故事是在講述午夜的刺激冒險嗎?是關於神祕的祕密社團嗎?還是在描述某個人被鯨魚骨骸殺死的故事呢?
都不是。
這是一個關於艾瑪的故事,這個女孩急於想了解這個似乎不太懂她的世界。這個女孩既害怕被人看到真正的自己,卻又非常、非常迫切想讓人看到真正的自己。她陷在這兩個現實之間動彈不得,我必須設法讓她脫困。
因此我真正的仔細研究了她。我在她那雙蠟燭白煙般的眼眸中看到了一點自己的影子,這點不容否認,她轉動那雙眼睛看著我說:「妳也該是時候承認自己和我一樣卡住了吧。」
我明白了自己就像艾瑪,這一輩子老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我就像艾瑪,盡力讓自己隱形。
我就像艾瑪,躲在面具後面盡力表現得「正常」。
於是我暫時擱置了這個故事去看了醫生。醫生給了我一個很厲害的醫學名稱,來解釋我感覺如此不同且格格不入的原因。
我有神經多樣性。
我的大腦迴路跟多數人有點不同,也有一長串清單的事物讓我覺得棘手,像是旁人的注意、噪音、社交技巧以及其他許多事情。
然而,這串清單似乎從未包含我因為神經多樣性而擅長的事物。
我有無盡的好奇心與創造力,而且想法絕對跳脫了傳統思維。我對於公平和理性懷有頑強的熱情。這些都是我引以自豪的個人特質。
我覺得,艾瑪也可能有神經多樣性。她的出生地是我三十多年來內心深處一直期盼是自己出生的地方,所以也許我自然也會想把這個特質寫進她的角色裡。但我在寫她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沒有意識到在書寫她自我接納的過程中,我也終於釋懷了打從我非常、非常年幼時起即為了自己無法「正常」而萌生的羞愧感。是她讓我看到了解開艾瑪之謎與漢娜之謎的答案。我們的經歷或許不完全相同,但我們最終學到的東西是相同的,也就是要自豪的接納真正的自己。
回到故事之謎。故事是從哪裡來的?
有些人認為故事就是高級版的謊言。但我相信這兩者本質上是不同的。故事可以讓我們理解世界和自己,而謊言則正好相反。雖然有時謊言可以讓人覺得欣慰和安全,但我希望讀者能從本書中學到的一點就是:不論真相乍看、二看或三看之下有多麼令人不安或害怕,都要勇於接受。
因此我對故事之謎的假設是:最具有意義的故事都源自於真相。就像希薇說的:「童話故事把真相帶到這個世界,甚至比妳我都還要真實。」
現在如果你願意,請壓低聲音用神祕而又有智慧的語氣對自己複述蘇格拉底的名言:「跟隨真相,不論其通往何處。」
在那個夜色如墨、路燈宛似流星的黑夜裡,凜冽的冰霜悄悄爬上布拉格一棟棟房舍的尖頂,使每間房舍閃耀如鑽石石筍。寒霜接著渡過伏爾塔瓦河,將整個河面結凍如同大理石般平滑。
一個小生命就在這樣的夜裡誕生了。
遺憾的是,同時間也有一抹死亡的陰影。
富麗堂皇的瓦斯科夫宅巍峨矗立在舊城廣場的西南角,洋洋得意地俯視著對街鐘面色彩鮮豔的古老天文鐘。儘管夜色已深,這棟大宅的十二扇華麗窗戶全都透著光,映照出一個富裕家庭緊張繁忙的情狀。
一樓女僕們提著水、拿著乾淨的布穿梭於各個房間。
而在二樓,克雷爾.瓦斯科夫坐在他的皮革扶手椅上焦躁地抽著托斯卡諾牌雪茄。瓦斯科夫家三名最年長的孩子則在他的腳邊玩牌。
三樓有六名較年幼的孩子正在吃一盒他們偷拿的瑞士巧克力。
四樓有一名面容疲憊的育嬰女僕癱坐在搖椅上,已經放棄哄兩名最年幼還在嬰兒期的孩子入睡。
五樓,米蓮娜.瓦斯科夫躺在床上,身邊圍繞著一群產婆,她納悶這一胎的產程怎麼比前幾胎延遲許多。
枝繁葉茂的瓦斯科夫家族即將再添一位新成員。
而在這條冰封河流的對岸,還有另一棟狹窄、歪曲且荒涼的住宅,就坐落於這幢燈火通明的豪宅下方的暗巷盡頭。這間房屋的窗戶全都歷盡風霜摧殘,窗戶內漆黑一片,只有山形屋頂下的一扇圓窗透出亮光,宛如一隻金色的眼睛,不祥地盯著外頭陰鬱的夜色。
在閣樓房間嘎吱作響的屋椽下方,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的外婆莉莉安娜躺在床上。搖曳的黃色燭光映照著她蒼老的面容,她額頭上因高燒而冒出的汗珠也因此閃閃發亮。一名男子穿著布滿油漬的連身工作服坐在床沿,皺著眉憂心忡忡地低頭看著莉莉安娜。
「米蓮娜的孩子快出生了,」喬瑟夫一面說一面用他手帕最乾淨的一角輕輕擦著他母親額上的汗珠。「真是太好了,妳說對吧,媽媽?」
「一點也不好,」莉莉安娜低聲說。「應該說是很糟。簡直是地獄級的糟糕。」
「這樣說一個新生兒不太好吧。其他十一個孩子全都看起來還好啊。我相信這一胎也一樣。」
莉莉安娜彷彿沒有聽到他說話。「這孩子光是排行第十二就已經夠糟了,還在第十二個月的第十二天出生。」
「只是巧合……」
「我知道你今天早上吃了十二個水果麵餃。」
「這不能怪我啊,那些東西實在太好吃了。」
「有十二隻烏鴉在泰恩教堂尖頂盤旋。」
「妳現在就害我有十二種頭痛。」
莉莉安娜虛弱地眨了眨眼,她的說話聲已經微弱到只剩下粗啞的氣音。「這個新生兒……我感覺到……」
「媽媽,不要再預言了,會讓妳更虛弱……」
「我感覺到黑暗的陰影。我看到……」她緊閉雙眼,然後又突然張開,「一顆眼珠。」
喬瑟夫長嘆了一口氣。「只有一顆嗎?」
莉莉安娜模糊的視線轉向牆上潦草且墨跡模糊的文字。
「這個新生兒就是我一直夢到的那個。」
喬瑟夫捏了捏鼻梁。「妳該睡了。醫生說妳到明天早上就會好一點了。」
「醫生說錯了,」莉莉安娜低聲說,勉強擠出一抹微笑。
「我的命數已盡,我老早就準備好了。」
「不要亂說。」
「有一天你會再度相信我的,」莉莉安娜沙啞地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不是你妹妹以為的那樣愚蠢。」
「我並沒有認為妳愚蠢,但妳現在臉色非常蒼白。」
河對岸天文鐘的齒輪轉動聲迴盪在舊城廣場上。雖然莉莉安娜離天文鐘太遠,聽不到這些聲響,但她仍將目光轉向天文鐘的方向。
瓦斯科夫宅的頂樓傳來新生兒的哭聲,於此同時,在那個以燭光照明的閣樓房間裡,莉莉安娜在枕頭上嚥下最後一口氣。
嬰兒的第一次呼吸分秒不差地與莉莉安娜的最後一口氣同時發生。
天文鐘開始鳴鐘報時。
一共敲了十二下。
午夜降臨。
*
艾瑪一直很怕她的十二歲生日到來。而那天來臨時,她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充斥著絕望。
艾瑪整個早上都在她房間的窗臺上,拿著一個單筒望遠鏡貼在左眼掃視著舊城廣場,尋找一個她素未謀面的人。她知道一旦見到那個人,她一定可以認出來。不論是咧嘴笑著的市集攤商,或是鼻子發紅的顧客,都一一出現在艾瑪望遠鏡的黃銅圓圈內。她幾乎可以嘗到人們送至冰冷脣邊的核桃,感受到用勺子盛裝入杯的蜂蜜酒所散發的氤氳熱氣。直到有個模糊的身影從泰恩聖母教堂的一側走進廣場,吸引了艾瑪的注意。
艾瑪調整了望遠鏡的焦距,直到那個身影變得清晰。這個人看似平凡無奇卻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她走路的氣勢。她踩著堅定的步伐讓群眾為之讓路。
「就是她!」
就在這名女子邁開步伐經過廣場中央高聳的聖誕樹時,巨大齒輪的轉動聲打破了寂靜。
喀噹、喀噹、喀噹。
艾瑪將她的望遠鏡轉向對街的天文鐘。在鮮豔的黃道十二宮鐘盤旁,有一個骷髏樣貌的死神人偶正開始敲鐘。不過艾瑪早已知道現在幾點,她全身每根骨頭都深深明白。
十二點整。
「糟了。」
十二宮鐘盤上方的兩扇門開啟,機械操作的十二門徒人偶紛紛轉出來,出現在大家眼前。在第一聲鐘聲響起時,大門也傳來了叩叩叩的敲門聲。
艾瑪收起望遠鏡翻下窗臺,移動著發麻的雙腳踉蹌走到房門口,途中在鏡子前稍作停留,確認自己儀容得體,除了左眼上有個鮮紅色的圓圈印痕,這都要歸功於那個望遠鏡。
叩、叩、叩、叩。
艾瑪一把抓起她的皮革側背包衝出房間。
整個家安靜得詭異。時鐘早已靜止,女僕也全都休假了,要到春天才會回來。艾瑪匆匆經過兄姊的空房間。唯一跟隨著她的聲響,就是她脖子上的鈴鐺所發出的叮噹聲。
艾瑪氣喘吁吁停在最後一段樓梯的最上層。她的父母也從兩扇相對的門走出來:克雷爾從書房走出來,嘴裡咬著雪茄,正調整他已經很整齊的領帶,而米蓮娜則從會客廳走出來,急急忙忙地用一支鉛筆盤好頭髮。
叩、叩、叩。
就在第十一聲敲門聲響起時,艾瑪已經來到樓梯的最後一階。她滿懷希望深吸一口氣,然後在第十二聲敲門聲響起時轉化為挫敗的嘆息。
她父親打開門。
第十二聲鐘響迴盪在門廳。
艾瑪瞪大了眼睛盯著站在門口的那名女子。
達格瑪拉.巴托諾瓦和她想像中的女子專門學院的校長一模一樣,令人心生敬畏。她的藍色外出斗篷平凡無奇,褐色的頭髮也很普通,但雙眼卻像雕花玻璃一般閃亮。她的模樣就像是一個能在轉瞬間看進宇宙深處並察覺最深祕密的人。
「午安,」達格瑪拉.巴托諾瓦說。「很高興再見到兩位。」
「倉促之中感謝您造訪,」克雷爾說。「您不曉得我們有多感激。」
「噢,我多少有些了解,」達格瑪拉帶著幽默諷刺的笑容說。「反正我也正好在市區。」
她向前跨了一步,艾瑪的雙親立刻閃開讓她進門。艾瑪抽搐著嘴角,想對這位校長展現笑容,但那雙雕花玻璃眼睛的視線卻沒有停留在她身上。
「我時間不多,想在天黑前趕回學校。」
「好的,」米蓮娜說。「請跟我來。」
他們三人迅速走進會客廳,留下艾瑪一個人在原地困惑地眨眼。
她默默跟著大家走進會客廳,鈴鐺項鍊的叮噹聲是她唯一發出的聲響。
家具都覆蓋著防塵罩,一點都看不出來有人在這裡做科學研究。唯一沒有被覆蓋的就是畫在地板上的元素週期表以及週期表周圍的四張椅子。艾瑪坐在最靠近校長的一張椅子上,將她的側背包抱在胸口。
「是的,」她父親對達格瑪拉說,同時將一支新的雪茄尖端剪掉。「我們得知原本文杜拉答應給我們的策展人職務,已經被某位名不見經傳的天文學家取得。因此我們決定加入我們大女兒的阿爾卑斯山考察隊。您還記得芙蘭提斯卡吧?她在拿到哲學學位後,又開始鑽研冰河學。」
那雙銳利的眼睛亮了起來,校長露出淺淺的微笑。「像芙蘭提斯卡那麼聰明的學生,老師絕對忘不掉。你們一定很驕傲。」
米蓮娜和克雷爾滿臉笑容,艾瑪的胃部深處出現了一種熟悉的抽痛。
「我們當然是驕傲得不得了,」她母親說。「芙蘭提斯卡的研究對我們的研究助益良多。我們或許能在這趟旅程中找到所需的資料,讓評論家不再批評。」
達格瑪拉會意地點頭,但她隨即收起笑容。「不過你們不在家時需要一位保母來照顧最年幼的孩子。難道你們沒有女僕可以做這件事嗎?」
就在此時,她父母眼中驕傲的光芒逐漸黯淡,笑容也顯得略為勉強。
「我們想把她送到學校去,」她父親說。「將近五個月沒有學習的話,太浪費時間了。」
「她要到六月才能面試,」達格瑪拉說。「你們也知道我的規則。我只接受已經做好準備的學生。」
「她現在絕對已經準備好了,」克雷爾堅持,語氣中透露著真誠。
「就像她的姊姊們一樣,」米蓮娜補充,笑容裡散發著誠心。「這點我們很確定。」
達格瑪拉.巴托諾瓦嚴肅地看著艾瑪的雙親。
艾瑪坐在椅子上,身體向前傾,心想這位校長不知是否也看到了她父親左眼下方輕微的抽搐,或是她母親嘴角的一絲勉強。在艾瑪眼中,他們真正的感受如同萬里無雲的晴空一般昭然若揭。他們其實根本不確定艾瑪是否做好準備。那雙銳利的眼睛想必也能看到艾瑪察覺的事情吧?
然而,達格瑪拉最後卻只對他們點了個頭。
艾瑪不確定自己是失望還是放心。
「好吧,」達格瑪拉說。「請她過來吧。」
「我就在這裡啊!」艾瑪說,語氣比她原本預期的還要尖銳。
「老天爺啊!」校長摀著胸口,終於將視線轉向艾瑪,彷彿看到幽靈一般盯著她。校長眨了眨眼,又轉頭問艾瑪的雙親:「她老是像這樣突然冒出來嗎?」
她父母帶著歉意的笑容說明了一切;沒錯,他們的女兒的確有這個怪習慣,常常無聲無息的四處走動,但他們並不清楚她是怎麼做到這點的。
「請容我說一句,達格瑪拉校長,」艾瑪盡可能表現出她的歉意:「我沒有突然冒出來。您到的時候我就已經在門廳了。想必您有聽到我的鈴鐺項鍊發出的聲音吧?」
達格瑪拉眨了眨眼,低頭看著艾瑪提到的鈴鐺項鍊。
「我以為鈴鐺聲是貓發出來的。」
「這常常發生,」艾瑪鬱悶地說。「顯然我需要想個別的方法來刷刷存在。也許改穿踢踏舞鞋?」
達格瑪拉皺起眉頭,轉頭對艾瑪的雙親說:「我和她面談的時候,你們可以在其他地方等候。」
克雷爾和米蓮娜滿懷希望的笑容有了幾乎難以察覺的動搖。他們看著艾瑪,相同的表情中都帶有極為隱晦的驚慌。似乎除了艾瑪,其他人都難以發覺這些細節。
「沒關係的,」艾瑪拍了拍她的側背包,然後說出她此生最大的謊言:「我準備好了。」
她父母同時點頭然後走出去,留下艾瑪一個人,在她見過最嚇人的雙眼審視下逐漸失去勇氣。
「好,」達格瑪拉迅速瞄了一眼艾瑪放在腿上的側背包。
「那是妳的入學研究計畫嗎?」
艾瑪點頭,拿出一疊整齊的論文遞過去,在達格瑪拉讀論文時,她縮起雙手壓在腿下。
「啊,」校長說:「波西米亞森林岩石結構的地質學研究。」
「是的。我們去年夏天都待在那裡。」
達格瑪拉又大略看了兩頁。「妳對岩石結構最感興趣,對嗎?」
艾瑪熟練地保持笑容。「我父親說地質學是一個非常接地氣的專業。」
「父親都愛開玩笑,」達格瑪拉說,但艾瑪在她的語氣裡察覺不到一絲笑意。
「我母親說我畫的圖已經掌握了細節,正確度有百分之九十四。我相信只要多練習,我還可以更進步。」
「我也絕對相信妳可以。」
艾瑪仔細端詳這位校長的面容:她眉間有細紋,右眼比左眼略小,下巴有輕微到難以察覺的歪斜。艾瑪看得出來自己並未給這位校長留下好印象。而達格瑪拉讀到第十二頁時便將論文扔在腳邊,更證實了艾瑪的猜想無誤。論文啪地一聲落地時,艾瑪抖了一下。
「後面還有三十三頁在討論……」
「艾瑪,石頭,對熱心的地質學家而言,會是非常有趣的主題。但我在論文裡只看到很多石頭,還有對石頭特性的一些冷冰冰的觀察。請妳告訴我,石頭究竟有什麼魅力,讓妳寫了滿滿四十五頁的論文?」
艾瑪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坐挺了一點。「我的父母……」
「嗯,果然如我所料。」
「但是……」
達格瑪拉.巴托諾瓦舉起一手制止艾瑪說話,彷彿將艾瑪肺部裡的所有空氣都抽光。艾瑪感覺自己被人嚴密檢視的同時只能努力維持她悉心裝出的鎮靜。她忍不住對這名女子產生更多的敬畏以及全然的恐懼。
「艾瑪,妳和妳父母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們每天花很多時間埋首於研究二氧化碳以及地球暖化在未來的嚴重性。他們許多同儕都認為這個主題荒誕可笑至極。但我個人從未因為某個假設看似不可能就加以輕視。不過我需要在我的學
生身上看到一項重要的特質。」
艾瑪的視線不由自主看向門廳那面滿是照片和獎盃的牆壁。「是優秀嗎?」她默默地問。
「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變得優秀……但要達到這個目標則需要有熱情。我和妳所有的姊姊都面談過,她們當時都不優秀,但她們每一個人都有滿滿的熱情和潛力。」
艾瑪感覺如鯁在喉,而達格瑪拉此時傾身向前。
「我只問妳一個問題,艾瑪。如果妳確實回答,或許還有機會實現妳父母的夢想,進入我的學院。」
艾瑪點頭。
「在這個世界之中或之外,有什麼事情讓妳覺得好奇,讓妳打從心底想要解決這個謎題?」
「我──」
「請先想清楚再回答。」
艾瑪已經花了將近一週的時間練習她想說的話。她知道自己應該談論板塊和地球的岩石圈。但是她卻直覺地將視線拉回到她的皮革側背包上。這個背包裡還有另一份論文。一份祕密的研究。但她真的無法將這份研究拿給眼前的女子並期望對方會認真看待。她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岩石──」
校長站起來,身下的椅子發出刺耳的磨擦聲,讓艾瑪耳內的心跳聲成為一段喧囂且漸強的樂曲。
「等一下!」
那雙雕花玻璃般澄澈的眼睛再度往下看著艾瑪。艾瑪抬起頭看著那雙眼睛,幾乎可以看到接下來的情況將如同一系列動態閃爍的圖片般一一播放。達格瑪拉將猛然開門,艾瑪的父母會站在門外露出一模一樣的失望神情,而艾瑪則會絕望地跪在地板上。
她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我還有別的研究……一個不管我怎麼努力都解不開的謎題,但這不會消弭它對我的吸引力,反而促使我不斷尋求解答。」
校長眨了一下眼睛,如同相機的快門。她又坐了下來。
「請問這個神祕難解的謎題是什麼?」
艾瑪的心跳持續紊亂。她深吸一口氣。
「那個謎題……就是我。」
「什麼?」
艾瑪將手探入她的側背包,拿出更厚一疊論文放在達格瑪拉的腿上。校長困惑地低頭看著論文的標題頁。
「艾瑪之謎?」
「沒錯,我就是個謎。不是宇宙誕生那類有趣的好謎題,而是像洗好的襪子為何總是少一隻這種令人不開心的壞謎題。」
*
「這屋子裡最大的房間。妳的外婆很喜歡這個房間,希望妳也會喜歡。」
「這是莉莉安娜的房間?」
「沒錯。」
艾瑪再度對他微微一笑,而他也再度回報她一個笨拙的笑容。
「好,那就晚安吧,艾瑪。」
「晚安,舅舅。」
她等到他走下樓梯消失在她視線之外後,才非常緩慢地轉身,面對通往她外婆房間的那扇門。她已故外婆的房間。
現在一切都明白了。不論是什麼樣的厄運在等著她,她都會在那扇門後看到。
艾瑪又看了一眼她的懷錶,再過五分鐘就到午夜。
她不情願地輕輕推開門。這個狹長的房間裡燈火通明,多數的家具都用防塵布蓋著。但艾瑪看得出來,舅舅為了她的意外到來,急急忙忙地努力讓房間變得舒適些。
床上擺著蓬鬆的枕頭、一條厚被子,床尾還有一個圓形的絨毛抱枕,就像她父親在格外寒冷的夜裡用來暖腳的那種抱枕。床邊的桌子上還有一束剛摘不久的冬季鮮花,略為凌亂地插在一個馬克杯裡。
艾瑪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半拖半扛地將她的行李箱拉到床邊,砰地一聲將行李箱重重放在地上。箱子下方地板上的灰塵如煙霧般飄起,艾瑪一邊咳嗽一邊看錶。
還有四分鐘。
艾瑪一面吹走空氣中的灰塵,一面將防塵布拉開,露出一張綠色絨布面的扶手椅,接著是一張精緻的梳妝臺。
還有三分鐘。
艾瑪繼續將一張張防塵布拉開。有一個書櫃擺滿了小說,另一個則是放了各式各樣的小裝飾品,還有一櫃又一櫃一模一樣的紅色皮革日記本。最後一張防塵布拉開露出一面立鏡,架在銀製的鴨腳支架上。
艾瑪緩緩地轉了一圈,預期隨時會有某種怪獸撲向她,或是某個書櫃會突然倒下來壓住她。但除了一陣清風繞著她轉,整個房間都詭異地安靜。她轉了幾圈之後,發現耳中的滴答聲並非出於她的想像,而是來自於一座骨董壁爐鐘。
時鐘顯示還剩下兩分鐘就到午夜。
艾瑪在腦中倒數時間,全身骨頭都感覺麻癢難耐。
還有一分鐘。
那陣風略為轉強,捲起房間四處的灰塵吹到艾瑪臉上。
她蹣跚地走向一扇圓窗將窗戶打開,不停眨眼才終於將眼睛裡的沙塵弄出來。就在此時,她聽到壁爐那裡傳來時鐘齒輪轉動的聲音。
一股恐懼感頓時湧現。
已經到午夜了。
那棟廢棄屋就在對面,而正對著她房間的那扇窗並未像其他窗戶一樣被木板封死。那扇窗通往另一個閣樓房間,和她的房間十分相像,但看起來更空蕩。
不過房間裡並不是完全空無一物。
時鐘齒輪發出最後一個聲響。手腳冰冷的艾瑪瞪大了眼睛盯著對面窗戶裡的景象。在一片漆黑中,一個女孩的身影倒吊在屋椽,像隻大蝙蝠。而在第一聲鐘聲響起時,一雙漆黑、空洞的眼睛突然睜開,直勾勾地看著艾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