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森.波波瓦
數學跟我之間,總有一方要做點退讓,所以我終於去見了輔導室的蘿絲登科斯基老師。
「納森!」我探頭進門時,她大喊。「見到你真好!進來,進來!來吃一顆水果糖!」
她帶我到一張鋪著軟墊的皮椅上坐下。輔導室的椅子一直都是全校最好坐的,因為幾乎沒有人坐。
「我聽不懂數學老師在講什麼,」我含著糖果,口齒不清的說。「然後我去參加補救教學的時候,他又用同樣的方法把內容再講一遍,我還是聽不懂。」
「那你在導師課上提起過這件事嗎?」她問。
「沒有,」我向她解釋。「因為我們班導就是我們數學老師。」
「我了解,」她同情地說。「我很樂意幫你跟你們老師提一下這個問題。你的老師是……?」
「愛達克老師,」我告訴她。
可能是我的錯覺吧,感覺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愛達克老師,」她重複了一遍。
我點點頭。「就是新來的那個。」
她的臉恢復血色。「你,有沒有,剛好跟波金斯老師提到這件事?」她忽然又漲紅了臉。
「跟實習老師說?為什麼?」
「噢──沒什麼。沒事。」她顯然為了什麼事心煩意亂,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數學不及格的又不是她。
她又塞了一顆水果糖到我手裡,然後承諾會處理這件事。而那天午餐時間,我在餐廳看到了她。她排在特教老師的取餐隊伍裡,站在愛達克老師身旁,一邊比手畫腳,一邊激動地講著什麼。但她卻是背對著愛達克老師,反而對波金斯老師說話!這是怎麼回事?他又還不是正式老師啊!他也不太像一個實習老師。奧立佛的英文課是貝格老師上的,他說她帶的實習老師艾利多老師,經常會幫他們上課。波金斯卻不會。一天當中他唯一會開口的時候,就是午餐時間。他總是在餐廳裡狼吞虎嚥。他實在應該跟愛達克老師學學,我看愛達克老師就不會在學校餐廳吃午餐。也許他是自己帶便當。不過我也沒看過他的便當。我好像也沒有看過他拿著一杯咖啡或一瓶水。
放學後,我又去上數學補救教學,發現愛達克老師正在等我。他讓其他同學做練習題,之後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我身上。但他在講解比率的時候,我還是感覺到自己不斷恍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這次的解釋還是跟之前的一字不差。等到他講解完畢,我感覺更糟了,覺得很對不起他,因為說不定問題根本不出在他的教法,而是我的學習能力。
「對不起,愛達克老師,」我訕訕地說。「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就是搞不懂這些東西。」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只要聊到愛達克老師,我們總要聊到他那種與眾不同的眼神。他看著你的時候,眼神不會移動分毫,好像兩道雷射藍光正瞄準你的腦袋。
波金斯老師在教室的另一端看著我。他也幫不上忙,只能在他的記事本上振筆疾書。我可以想像他記事本上的實習教學報告是怎麼開頭的:「我今天親眼目睹了人類數學史上最笨的學生……」
愛達克老師終於開了口:「那告訴我你聽懂了什麼。」
「你上課第一句話會說『早安』,這我聽得懂,」我承認。「但之後你講的所有東西我都聽得迷迷糊糊。我知道十比五跟二比一的比值一樣,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一樣。十怎麼會──」我舉起雙手,給他看我的十根手指,「跟二一樣?」我又用手指比了個二。
他又盯著我看。「你是用你的手指來想像這些數字。」
我難過地聳聳肩。「可惜我不能把手指砍下來,然後在桌子上一字排開。」
「不行,」他同意,卻沒有笑。「但我們應該找得到替代方案。」
他大步走到窗邊,一把扯下一整片百葉窗,窗簾支架和零件瞬間四處飛散。同學們都嚇得從座位上跳開,波金斯老師的記事本從手中掉落到地上。
愛達克老師對這一切好像渾然不覺。他把扯下來的百葉窗拆成一片片,然後砰的一聲放在我們面前的桌面上。「我們按照二比一的比率,把這些葉片分成左右兩堆。我們每在左邊加上兩片,右邊就加上一片。」
我哪敢說不要?他不但是老師,毫無疑問還是個瘋子。
所以我照他所說的做,每在左邊放兩片葉片,就在右邊加上一片。這時候,我們已經成了整間教室的焦點,教室外甚至還有幾個學生從門口探頭進來看。
「停!」愛達克老師突然大喝一聲,像指揮交通的警察一樣舉起手。「現在數數看這兩邊各有幾片。」
我數了。左邊那一堆有十片,右邊那一堆有五片。用二比一的比率來分出這兩堆葉片,最終我得到十比五。太神奇了!
「怎麼了?」學校的警衛本拉瑪先生,一路撥開人群趕過來,瞠目結舌地瞪著光溜溜的窗戶和桌上的百葉窗殘骸。「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我知道答案:我們把一間教室給毀了。
但這算不上什麼高昂的代價,因為我終於弄懂比率是什麼了。
*
康迪奧堤校長
今天下著季風雨,強風吹出的雨牆拍打著我美麗的窗戶,灑下來的只有雨水,水已經在車道上淹到腳踝高。我享受到的特權,就是窩在溫暖又乾爽的室內喝著咖啡,看著愛達克老師接晨間校車的學生下車。
他將學生三三兩兩地從車門後拉出來,陪他們跑過滂沱大雨,到達學校前門口。他也要扶住某些個子小一點的六年級生,免得他們被風吹得站不穩。經過這不到一百公尺的路程,抵達校門口時,他們幾乎都成了落湯雞。
愛達克老師也成了落湯雞,但你幾乎感覺不到。並不是說外表上看不出來。他的頭髮溼漉漉地貼在頭皮上,衣服溼得像剛從泳池裡爬出來一樣。但他完全不受影響,甚至連動作都沒有放慢。他臉上不帶微笑,但也不像其他困在暴雨中的人那樣一臉難受。他彷彿根本沒察覺到自己已經渾身溼透。
再仔細想想,也許他真的沒感覺到。
我對我的員工們有點不滿意,他們應該出去幫忙愛達克老師的,接送校車的任務是由教職員間彼此分擔。我感到一絲罪惡感。顯然,他們是在占愛達克老師的便宜,想讓他來頂替他們在學生餐廳、午餐休息時間和留校察看的值班工作。
凱莉.塔波第三次把留校察看的帶班工作丟給他時,我忍不住開口了:「凱莉,好了吧,你家地下室不可能天天都漏水吧。」
她有點尷尬,但還是辯解:「他又不會抱怨。」
她說得對,但這還是非常不公平。你不能因為某個人「不抱怨」,就把自己不想做的工作一股腦都推給對方。
還是說,這要看對方是誰?
保羅.波金斯不同意。他認為學校的教職員丟太多額外的工作給愛達克老師了。我雖然想站在我的老師們這邊,但再這樣下去,保羅可能會向教育局反映,給我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布萊靈國中能在上千所國中裡脫穎而出,中選為這個計畫的主持者,實在是無上的光榮。教育局將這份責任委託給我,就是對身為校長的我抱有無比的信心。我真想告訴大家這個消息──但,當然了,保密也是合約中的要求。教師們當然知道這件事,但學生與家長們不會知道。到年底時,計畫就會公開,屆時布萊靈國中的名號就會響遍各大新聞媒體、雜誌和podcast節目。要對這麼重大的消息保持沉默實非易事,但成果值得等待。
我靠回旋轉椅的椅背上,凝視著走廊上那座一九七四年全州冠軍的獎盃。好吧,我知道學生們覺得這東西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這代表了我們在曲棍球運動的最高成就──是我們學校在某個領域成為翹楚的象徵。而一九七四年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了。現在我們的校隊似乎已經沒有能力再贏得一次那座獎盃。多年來帶領我們校隊的梅芙.德莉樂教練,去年退休了。校隊裡的女孩子們,現在應該在進行訓練才對。我們如果不快點找到新教練,布萊靈退出這季比賽幾乎已是既定的事實。
我提議由我自己來擔任女子曲棍球隊的教練,因為我大概是山貓隊的最後一線希望了。但可惜的是,督學否決了這個主意。她認為這是「讓社區知道『我們的校長還有閒暇時間』的負面訊息」。
今天顯然不是招募曲棍球隊教練的好日子,招募帆船社教練還差不多。
球場幾乎已經被水淹沒,不論找誰來當教練,都不會想冒著這種天氣,在爛泥巴裡進行訓練。啊,你需要找個不在意冒雨的人選……
我倏地轉過身來面向窗戶,看到最後一車的學生們正在下車。我的下一任曲棍球隊教練就在那裡,渾身溼漉漉,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對啊!我為什麼沒早點想到呢?凱莉.塔波在地下室漏水需要代班同事那次,就已經找到了解答:「他又不會抱怨」,就是這句話。既然他會接手留校察看、午餐值班、下課時間,甚至在暴風雨中接學生下校車,當女子曲棍球隊需要一名教練時,他就是那個人選。
我突然充滿活力,站起身來抓起雨傘,往校門口走去。經過走廊上的獎盃時,我伸出手,用手肘的衣袖擦掉上面的一枚指紋。
踏出室外的那一剎那,我手中的雨傘就被風颳走,一路滾過草地。我冒著風雨,艱難地移動到愛達克老師身邊。我衣服已經溼透,像隻溺水的老鼠,但他看起來泰然自若,儘管雨水不停地從他臉龐滑落。
「早安,康迪奧堤校長,」他問候我,彷彿我們是在教職員休息室裡喝茶閒聊。
「愛達克老師,」我興致勃勃地問,「我想問你個問題。你對女子曲棍球了解多少?」
他如平常那般將頭歪向一邊,過了五、六秒後,他肯定地答道:「我什麼都知道。」
對著我新加入的教職員,我眉開眼笑。「這正是我想聽到的答案。」
*
羅莎禮.阿尼特
曲棍球隊的教練是愛達克老師。剛開始,這讓我有些驚訝:女子球隊的教練不也應該是女性嗎?但就像他是個教學天才,他也是曲棍球天才。在我們第一次社團時間時,他在白板上畫了張有X、Y、Z和一大堆箭頭的圖解,我人生中從來沒有這麼困惑過,所以我望向凱瑟迪,她看起來跟我一樣茫然。所以這一定是非常高明的指導,毫無疑問。
我們換上有白條紋的藍綠色短褲裙。雖然有點醜,但國中校隊怎麼會有時尚設計師訂製的隊服呢?該開始練習了。
我拿過幾次冰上曲棍球的球棍,但草地曲棍球的球棍完全不一樣。它比較短,迫使你要保持一個微微向前彎的姿勢。如果你的個子本來就比較高,就必須彎得更多。它的前端彎曲成一個勾子狀的弧形,沒有拍面。不只如此,球棍的一面是扁的,另一面是圓的,讓你無法使用圓的那一面打球。這不只是不好用,根本是犯規的。如果你的球棍圓面觸碰到球,裁判哨音就會響起,你的隊伍就會失掉球權。
「不用太擔心這點,」凱瑟迪偷偷告訴我們這些七年級新手。「球場很大,裁判其實沒辦法看到這些犯規。」
錯了。愛達克老師抓得到每一次犯規,即使球只是不小心彈到球棍圓面,他也能在五十多公尺外看到。他應該有鷹眼,或是什麼特異功能?練習的時候,他的哨音不斷響起,好像夏天的蟬鳴轟然乍響。訓練開始幾天後,我在睡夢裡都聽得到他的哨音。
愛達克教練也會帶我們做射門特訓。畢竟如果不射門成功,你永遠也不會得分。理論上,這應該很簡單:球門超大,有三.六六公尺寬、二.一四公尺高,只有一名守門員站在中間。但實際上,幾乎打不到,因為球棍實在太難用了。我第一次試著射門時,不用說打進球門了,我連球都沒打到。第二次嘗試時,我打中球的頂端,球滾了大約一百四十公分遠,停在我們守門員樂緹夏.杜利的腳邊。而八年級學姊們的力道和準確度也沒有好到哪裡。所以教練決定親自示範給我們看。為了握住那根超短的球棍,他幾乎得彎到自己身高的一半高度。「用你的身體瞄準,」他說明。「用你的肩膀畫出一條虛擬的線,那條線就是你的球要飛過的路線。」
我很驚訝。「教練,你以前打曲棍球嗎?」
「一次都沒有,」他據實以告。「現在,看我怎樣移動另一隻腳,準備擊球──」
他低身向前一跨,然後往後拉起球棍,猛然往前一揮。清脆的「噠」一聲,球像火箭砲般發射出去。樂緹夏看到球時,球已經飛到她背後,穿過擋網,從後面體育館的外牆上彈出去,一路飛進停車場。汽車警報大作,緊接著傳來一陣東西碎裂的聲音。
一直坐在露天看臺上看我們練習、一邊在記事本裡寫東西的波金斯老師,突然跳了起來。「我的車!」他跨過幾個椅背,急急忙忙離開了看臺,巨大的公事包一路拍打著他的側膝。他跑進停車場,停在一輛白色豐田小轎車旁。擋風玻璃已經裂成一張蜘蛛網,一顆球鑲在網的正中央,像長了青春痘。
這一刻的情況很詭異,有一半的隊員嚇呆了,另一半則努力憋笑。更詭異的是,愛達克教練仍然繼續解釋射門技巧,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實習老師已經在停車場崩潰。
「教練?」我小心翼翼試探著問,「你是不是需要過去那邊──嗯,需要幫一下波金斯老師嗎?」
他一雙獨特的藍眼睛注視著我。「你有曲棍球的問題嗎,羅莎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