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上動物掉進水裡的那一刻,激起了一片混亂。無論掉下來的是野獸、人類或精靈都一樣。平靜的水面被打破,每個感官都受到突如其來的衝擊。寒意刺痛皮膚,動作慢了下來,眼裡充滿模糊的色彩和噗噗冒出的泡沫。時間之河就像那一刻延長的感覺。
但這不表示穿越時間之河是連續一致的經驗。同樣的旅程不可能重複兩次。世界上經驗最豐富的時間旅行者是惡魔巫師坤,連他都在暢銷自傳《坤:現在就是我的時代》中說,「穿越時間之河就像飛越侏儒的腸道。有些路段平穩順暢,但轉了個彎,你就會發現有些地方堵塞,還發出腐臭。問題在於,時間之河基本上是情緒的產物,會吸收它流過的真實時間周圍的各種感受。假如你剛好經過一段臭死人的黏液,多半可以肯定那時候出了殺人放火的事。」
阿提米斯和冬青被拖著穿過一段惡臭熏鼻的河流,這是南非的生態系統全面遭到破壞的時間。他們感受得到動物的恐懼,甚至聞得到木頭燒焦味。阿提米斯也感覺到冬青漸漸在混亂的情緒漩渦裡迷失方向。精靈遠比人類對周圍環境更加敏感。冬青要是分心,她體內的原子就會消散,被時間之河吸走。
集中精神,冬青,阿提米斯對著河流發送心思。記住你是誰,還有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對他們兩個都很困難。之前的靈薄獄之旅已經削弱了他們體內原子的記憶,讓他們更難抵抗跟時間之河融合的誘惑。
為了鞏固自己的決心,阿提米斯在意識中喚起母親昏迷的畫面。
我知道自己想去什麼地方、什麼時間,他告訴自己。確切的地點和時間我都知道……
將近八年前,法爾莊園
阿提米斯和冬青離開時間之河,進入十歲阿提米斯的書房。身體層面上,這種感受還算溫和,宛如從一堵矮牆跳到厚厚的地毯上。但在心理層面上,這段旅程就像用十分鐘快速回顧他們生命中的痛苦回憶。時間之河不停流動,你無法涉過同樣的河水兩次。
冬青為母親傷心哭泣了一分鐘,最後落地式大鐘持續不斷的鐘鳴聲提醒了她此刻所在的地點和時間。她搖搖晃晃站起來環顧四周,看見阿提米斯東倒西歪走向衣櫥。看到他,冬青的心情就好了一些。
「你真的豁出去了,」她說。
阿提米斯正在翻找架子上的衣服。
「當然不會有合身的衣服,」他自言自語。「全都太小了。」
冬青把他推到一邊。「對我不會,」她說,抓下一套深色西裝。
「我的第一套西裝,」阿提米斯懷念地說。「聖誕節為了拍家族明信片才買的。當時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麼穿,量身的時候還一直動來動去。那是傑尼亞的訂製西服。」
冬青撕開外面的保護套。「只要合身就行了。」
這時阿提米斯的情緒已經比較平復,他才想起冬青剛剛的那句話。
「你說我豁出去是什麼意思?」
冬青把衣櫃門打開,讓有鏡子的那一面對著阿提米斯。
「你自己看,」她說。
他在鏡中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整張臉被一頭及肩的亂髮蓋住,下巴甚至還有鬍碴。
「哦,我看到了。」
「頭髮那麼長,我很驚訝你看得見,」冬青說。
「加速老化,穿越時間之河的副作用,」阿提米斯推論,但並不擔心。「回去之後就會恢復正常了。」看見鏡中的冬青,他頓了頓。「或許你該看看自己的模樣。改變的不只我一個人。」
冬青把他推到旁邊,心想阿提米斯八成在騙她。一看見鏡中的自己,她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那張臉雖然是她的臉,卻少了幾道疤痕和幾十年的歲月痕跡。
「我好年輕,」她驚訝地說。「變年輕了。」
「別難過,」阿提米斯口齒伶俐地說。「只是暫時的,就像一種扮裝。我外表變成熟,你變年輕,但我們很快就又會回到時間之河。」
但冬青確實很難過。她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我想著母親,想著我們在一起的最後幾個小時,想著當時的我。
所以她才會變成這樣。
看看我的樣子。才剛從警院畢業;以人類的標準來看,不比阿提米斯大多少。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想法令她感到不安。
「找件褲子穿,」她凶巴巴地說,把一件潔白如新的襯衫扣到脖子。「之後我們就可以來討論你的理論。」
阿提米斯舉起手,利用身高的優勢從衣櫃頂抓下一個大盒子。盒子裡放著一疊摺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是準備送到安潔琳‧法爾的義賣商店賣的二手衣。
他把一頂銀色假髮丟給冬青。
「七○年代的化裝舞會,」他解釋。「我母親扮成星際戰將去參加,我印象中是這樣。戴上去遮住尖耳朵吧。」
「帽子比這好戴,」冬青嘴上這麼說,但還是戴上假髮,遮住紅棕色的平頭。
「哪有那麼好運,」阿提米斯嘆道,從盒子裡選了一套舊運動服。「這裡又不是百貨公司,只能將就一下了。」
阿提米斯小時候的樂福鞋穿在冬青的腳上剛好。盒子裡還有一雙他父親的運動鞋,在鞋子前端塞些填充物進去之後,對他來說還算合穿。
「偷猴子的時候,穿戴整齊絕對沒錯,」冬青說。
阿提米斯捲起運動服的袖子。「其實根本沒必要找衣服穿。只要在這裡待幾分鐘,等到我母親差點逮到巴特勒偷偷把狐猴帶上樓的那一刻就行了。我記得巴特勒把籠子從門口塞進來,我再把籠子拿上樓。一看到籠子,我們就把它搶過來,再把這些可笑的衣服脫掉,然後腦中想著要回到一號身邊。」
冬青照照鏡子。她看起來像另一個星球的總統保鑣。「聽起來很簡單。」
「是很簡單。不會有問題的。巴特勒甚至沒進書房,我們只要站在這裡等就好了。」
「你怎麼知道要回到這個時間點?」
阿提米斯撥開額前的一束黑髮,露出不成對的憂傷眼睛。
「你聽。」他往天花板一指。
冬青把銀色假髮塞到耳後,歪著頭用靈敏的耳朵仔細聽。她聽到落地式大鐘的聲音,還有兩人的心跳聲,但有個歇斯底里的尖銳聲音蓋過所有聲音。
「我母親。」阿提米斯垂下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認不出我。現在她正嚷嚷著要去報警,再一下她就會跑下樓打電話,途中剛好撞見了巴特勒。」
冬青明白了。作兒子的怎麼可能忘記這一刻?當然輕易就能想起這段痛苦的記憶。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們剛從拉斯當公園──就是那間私人動物園──回來。我想說飛去摩洛哥之前應該去看看她的狀況。在那之後不到一個月,她就無法再自己照顧自己。」
冬青按按他的手臂。「沒事的,那都過去了。再過幾分鐘你母親就能下床,跟從前一樣愛你。」
阿提米斯陰鬱地點點頭。他知道或許真會這樣,但也知道這段痛苦回憶會是他心裡永遠的陰影。
樓上,安潔琳‧法爾的聲音從她的臥房移動到樓梯口,一串尖銳刺耳的聲音在她身後迴盪。
阿提米斯把冬青拉回牆邊。
「巴特勒現在應該在樓上。我們要躲好,免得被發現。」
冬青不由寒毛直豎。「你確定他不會進來?上次我跟巴特勒對峙的時候,有一整隊綠警當我的後援。想到我全身上下的武裝只有一頂銀色假髮,我實在覺得不妙。」
「冷靜下來,隊長,」阿提米斯不自覺地用哄人的語氣說。「他不會進來,是我親眼看見的。」
「親眼看見什麼?」巴特勒問。他從隔壁房門走進來,此刻就站在他們身後的拱門下。
阿提米斯感覺到指尖脈搏突突跳動。怎麼可能?當初不是這樣的。他從來不曾被巴特勒那雙強悍的眼睛這樣瞪過,頭一次發現他的保鑣有多嚇人。
「臭小子,看來你們把這裡當作自己家,搜刮了衣櫃裡的衣服,」巴特勒接著說,沒等他們回答。「現在你們是要大鬧一場,還是乖乖跟我走?給你們個提示:正確答案是乖乖跟我走。」
只能靠魔法脫身了,冬青心想。
她俐落地把下巴一轉,召喚法力。就算不能把巴特勒打暈,起碼可以催眠他。
「退後,人類,」她低吟,把催眠法力注入聲音。但迷魂術需要聽覺和視覺雙管齊下。巴特勒雖然聽得到她的聲音,但冬青站在陰影下,無法直視他的眼睛。
「什麼?」他驚道。「你怎麼……」
身形魁梧的保鑣被迷昏過太多次,立刻就發現自己的意志力被削弱。這兩個臭小子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讓他睡著。他往後踉蹌,肩膀撞上拱門。
「睡吧,巴特勒,」戴著星際戰將假髮的小個子說。
她認識我?
事態嚴重。這兩個小子事先做過調查,卻還是決定闖進莊園。
我得在昏過去之前制伏他們,巴特勒心想。要是我倒下去,阿提米斯少爺和法爾夫人都會有危險。
他有兩個選擇:撲向那兩個小飛賊,或是用他帶在身上準備去拉斯當公園把狐猴綁走的麻醉槍把他們打昏。
他選了第二個。至少麻醉槍不會悶死這兩個小孩或壓碎他們的骨頭。想到要打昏兩個小孩,巴特勒心裡有點愧疚,但還不至於太愧疚。畢竟他替阿提米斯工作,很清楚小孩可以有多危險。
那個星際戰將從陰影裡走出來,巴特勒清楚看見她的眼睛。一邊藍色,一邊茶色。
「睡吧,巴特勒,」她又說,聲音富含層次,像在唱歌。「不覺得眼皮很重嗎?睡吧。」
她在催眠我!巴特勒意識過來。他掏出手槍,感覺手好像泡在熔化的橡膠裡,上面還灑滿了鋼珠。
「你才睡吧,」他喃喃地說,往女孩的臀部射了一槍。
冬青不敢置信地瞪著刺進她大腿的鏢彈注射器。
「不會吧,又來了,」她呻吟,接著就倒在地上。巴特勒的腦袋馬上變清晰。
另一個入侵者一動也不動。
那個小女孩看起來是兩人之中的專業好手,巴特勒邊想邊站起來。我很好奇這個邋遢小子在這個雙人組中扮演什麼角色。
阿提米斯很快就發現,他除了表明身分拉攏巴特勒,別無選擇。
有困難。除了長相跟小時候的自己有些微相似之外,沒什麼東西可以佐證我的話。
儘管如此,他還是得在計畫整個毀掉之前試一試。
「聽我說,巴特勒,」他開口道。「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巴特勒打斷他,不讓他再說下去。「不用了,」他不客氣地說,往阿提米斯的肩膀射了一槍。「你們兩個都不用說了。」
阿提米斯拔出鏢彈,但已經太遲。裡頭的微量麻醉劑已經空了。
「巴特勒!」他倒抽一口氣,屈膝跪下。「你竟然射我。」
「怎麼每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保鑣嘆道,彎身把兩個入侵者甩上肩膀。
***
「有意思,」十歲的阿提米斯‧法爾說,打量著巴特勒的後車廂裡的兩個人。「這件事非比尋常。」
「沒什麼非比尋常的,」巴特勒說,檢查女孩的脈搏。「不過就是兩個小偷闖進了莊園。」
「他們沒觸動任何保全設施。動作偵測器連嗶都沒嗶一下?」
「沒有。我例行巡查的時候剛好看見他們躲在陰影下,身上穿著衣櫃裡不要的衣服。」
阿提米斯敲著下巴。「嗯,所以你沒找到他們的衣服。」
「一件都沒有。」
「也就是說,他們穿著內衣逃過所有監視器闖進莊園。」
「那確實非比尋常,」巴特勒承認。
阿提米斯從外套口袋拿出筆型手電筒照冬青,她的銀色假髮像迪斯可燈球閃閃發亮。「這一個很奇特。骨架跟一般人不一樣,顴骨很高,也許是斯拉夫人,寬大的額頭像小孩,但是頭跟身體的比例又像大人。」
巴特勒低聲輕笑。「所以他們是外星人?」
「那個年輕人是人類,但她不是,」阿提米斯若有所思地說。「或許做過基因改良。」他手中的光束沿著她的顴骨移動。「你看這個。尖耳朵。不可思議。」
阿提米斯感覺到前額在發燙,整個人亢奮起來。這裡發生了奇怪的事,而且事關重大,想必可以從中大賺一筆。
他振奮地搓搓手掌。「好吧,現在我不能分心。這個奇特生物往後可能會讓我們發大財,但現在我們得先把狐猴弄到手。」
巴特勒砰一聲關上後車廂,掩飾心中的失望。「我原本期望我們可以別管那隻猴子了。我受過各種武術訓練,沒有一種是用來對付猴子的。」
「是狐猴好嗎?我知道你認為這項任務有損尊嚴,但我父親的生命危在旦夕。」
「當然,阿提米斯。你怎麼說,我怎麼做。」
「那就對了。所以,我的計畫是這樣的。我們按照計畫前往拉斯當公園,跟滅絕主義者完成交易之後,我再來決定要怎麼處置這兩個小客人。他們在後車廂裡應該很安全吧?」
巴特勒哼笑一聲。「你在開玩笑嗎?」
阿提米斯沒笑。「巴特勒,或許你還沒發現,我很少開玩笑。」
「少爺,你確實很少。或許有天會改變?」
「也許等我找到我父親之後。」
「嗯,也許。總之,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這輛車是你父親的車,後車廂關過的人比你過過的生日還多。而且什麼人都有,黑手黨、三合會、極道、提華納幫派、地獄天使。你隨便舉個幫派,他們保證至少有兩三個人在裡頭睡過一夜。你父親其實還把它特別改造過,裡頭有冷氣、安撫燈光、防震裝置,甚至有飲用水。」
「夠堅固嗎?別忘了我們的俘虜成功闖進了莊園。」
巴特勒關上後車廂。「鈦合金鎖、強化門,無論如何都出不去。這兩個只能在裡頭待到我們放他們出去。」
「非常好,」阿提米斯說。他坐進這輛賓利的後座。「剛好給我一點時間把這件小事辦完。現在我們暫時忘了他們,專心處理狐猴的事。」
「非常好,」巴特勒學他說。接著壓低聲音加上一句:「耍猴戲。我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