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海面下三千公尺,一艘綠警隊的潛水艦正快速穿越小型的火山海溝,往一條地下河的河口前進。這條河通往綠警的飛艦航站,潛水艦的乘客到了那裡就可以轉搭一般交通工具。
潛水艦上有三名乘客和一名艦長。乘客是一名侏儒重刑犯和兩名護送他的亞特蘭提斯執行官。草敷蓋‧掘根氏就是這名重刑犯。以一個囚犯來說,他心情好得不得了,因為他的上訴終於通過,律師很有把握他的當事人受到的指控都會因為一個技術性的小問題而撤銷。
草敷蓋‧掘根氏是地道侏儒,卻放棄了礦坑的生活,選擇為非作歹的生活。他偷走泥人族家裡的貴重物品再拿到黑市販賣。過去幾年,他的命運跟阿提米斯‧法爾和冬青‧蕭特緊緊相繫,在他們的冒險中扮演關鍵的角色。當綠警隊的天羅地網撒向他的時候,這種驚險刺激的生活方式無可避免畫下句點。
綠警把他帶回監獄繼續服刑之前,還讓他跟人類朋友說再見。當時阿提米斯給了他兩樣東西:一張紙條和一枚金幣。紙條上建議他去查看他的洞穴搜索令正本的日期。金幣兩年內要交還給阿提米斯。看來阿提米斯希望到時候他們可以重新合作。草敷蓋研究那枚金幣不下一千次,想解開其中的奧祕。他一摸再摸,最後把上面的鍍金都磨掉,露出了底下的光碟。阿提米斯顯然錄了一段話給自己,藉此幫助他喚醒綠警隊從他那裡奪走的記憶。
一被移送到亞特蘭提斯外最高警戒等級的深淵監獄,草敷蓋就提出要找律師的要求。當公設律師心不甘情不願地出現時,草敷蓋建議他去查一查當初害他入獄的那張搜索令。沒想到上面的日期竟然是錯的。根據綠警的電腦紀錄,朱里亞斯‧樹根還沒拿到搜索令就去搜索他的洞穴。這麼一來,這次和之後的所有逮捕行動都失去效力。之後草敷蓋只要等漫長的手續完成,並跟當初逮捕他的警官再面談一次,就能重獲自由。
這一天終於到來。草敷蓋現在正要被送往警察總局跟朱里亞斯‧樹根會面。精靈法准許樹根跟他進行三十分鐘的面談,看能不能逼草敷蓋招出什麼罪行。這位侏儒只要保持沉默,晚餐時間就能到他最愛的侏儒小吃店享用田鼠咖哩。草敷蓋緊握住手中的金幣。他很清楚是誰在操縱這一切。阿提米斯不知道用什麼方法駭進了綠警隊的電腦,改了他的紀錄。這個泥小子要幫他重獲自由。
其中一個執行官是個長了亞特蘭提斯魚鰓的小個子褐精靈。他從脖子唏哩呼嚕吸氣,再從嘴巴呼氣。
「嘿,草敷蓋,」他呼哧呼哧地說。「上訴如果被駁回,你打算怎麼辦?像小女生一樣痛哭流涕?還是處之泰然,像個侏儒該有的樣子?」
草敷蓋微微一笑,露出多到不可思議的牙齒。「不用擔心我,魚郎。今天晚上我就會抓你的親戚來打牙祭了。」
通常只要看到草敷蓋一口墓碑般的牙齒,到了嘴邊的聰明評論也會馬上凍結,但這位執行官不習慣囚犯跟他頂嘴。
「繼續耍嘴皮啊,侏儒。多的是石頭等你慢慢啃,回到深淵你就知道了。」
「做你的白日夢,魚郎,」草敷蓋反擊。這幾個月來他低聲下氣,現在終於可以一吐為快。
那個警官站起來。「是ㄩˇㄌㄤˇ。我叫禹朗。」
「是啊,魚郎,我沒說錯啊。」
另一個執行官是水中綠精靈,背上收折著一對蝙蝠般的翅膀。他咯咯笑著說:「別理他,禹朗。你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嗎?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草敷蓋‧掘根氏──地底世界最有名的小偷。」
草敷蓋笑了笑,雖然名氣對小偷來說不是好事。
「這傢伙可不是浪得虛名,他的天才事蹟多到會嚇死你。」
草敷蓋的笑容一暗,因為他知道這兩人要開始拿他尋開心了。
「是啊,他老兄先是從人類那裡偷走了世界盃足球賽的雷米金盃,然後再想辦法賣給一個綠警隊的臥底精靈。」
禹朗坐下來,喜孜孜地摩拳擦掌。「不會吧?真是天才!那個小不溜丟的腦袋怎麼想得出這種妙計?」
那位綠精靈沿著走道大搖大擺地走,像個演員在念台詞。「之後他偷走一些阿提米斯‧法爾的金塊,跑去洛杉磯躲起來。想知道他怎麼個躲法嗎?」
草敷蓋咕噥一聲。
「告訴我,」禹朗呼哧呼哧地說,魚鰓吸氣的速度不夠快。
「他給自雞買了一間頂樓公寓,開始收集他偷來的奧斯卡小金人。」
禹朗噗嗤大笑,笑到魚鰓都拍來拍去。
草敷蓋再也忍無可忍。他現在只差一步就自由了,何必再忍氣吞聲?「自雞?自雞?我看你是在水裡待了太久,水壓把你的腦袋都壓壞了。」
「把我的腦袋壓壞?」綠精靈說。「在牢裡蹲兩個世紀的人可不是我。現在戴著手銬和嘴套的人也不是我。」
確實沒錯。草敷蓋的犯罪生涯不能算是絕對的成功。他被抓的次數多過逃脫的次數。綠警的技術日新月異,想逃沒那麼簡單。也許該趁他還年輕的時候金盆洗手。
草敷蓋搖了搖把他拴在扣押區欄杆上的手銬。「我很快就會甩掉這個了。」
禹朗正要回嘴又停住。壁板上的電漿螢幕正閃著紅燈。紅燈表示緊急,有重要訊息傳來。禹朗把耳機掛在耳朵上,再把螢幕轉向草敷蓋看不到的角度。聽取訊息時,他臉上的輕浮表情消失無蹤。
過了一會兒,他把耳機丟回控制台上。「看來手銬沒辦法像你說的那麼快拿下來了。」
草敷蓋目瞪口呆,下顎抵住鋼製的嘴套。「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禹朗抓抓脖子上的一條爛鰓。「這些我是不該告訴囚犯的,但是樹根總隊長死了。」
就算他們把他全身上下都通上電,草敷蓋也不會比現在更震撼。
「死了?怎麼死的?」
「爆炸,」禹朗說。「頭號嫌犯是另一名綠警警官,冬青‧蕭特隊長。現在她下落不明,可能已經死了,死在地表上,但還未經證實。」
「我一點都不驚訝,」水中綠精靈說。「女性太情緒化,不適合警察工作。連像這麼簡單的移送工作她們都做不來。」
草敷蓋震驚不已。他覺得腦袋的錨好像啪一聲斷開,於是腦袋在頭殼裡面轉來轉去。冬青殺了朱里亞斯?怎麼可能?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一定是哪裡搞錯了。如今冬青失蹤了,甚至可能死了。怎麼會有這種事?
「總之,」禹朗接著說,「我們要掉頭回亞特蘭提斯了。你的審訊看來會無限期延後,要到這團混亂解決之後才有可能了。」
水中綠精靈開玩笑地拍拍草敷蓋的臉頰。「真不幸啊,侏儒。或許再過兩年你的手續才會完成。」
草敷蓋的臉頰幾乎沒感覺,但那些話卻穿透他的心。兩年。他能夠在深淵裡再忍兩年嗎?他的靈魂強烈渴望回到隧道。他需要感受鬆軟的泥土從指間流過的感覺。他的五臟六腑需要真正的粗糧才能打掃乾淨。當然了,冬青可能還活著,需要幫助。朋友的幫助。除了逃,他別無選擇。
朱里亞斯死了。這不可能是真的。
草敷蓋在腦中搜尋他擁有的侏儒技能,從中選出最適合這次脫逃的一種。他因為違反了精靈《律典》裡的多條戒律,所以已經喪失魔法。但侏儒天生就有演化而來的超強技能。有些技能普遍為精靈族所知,但侏儒鬼鬼祟祟是出了名的,他們相信自己能活命就是靠隱瞞這些天賦。大家都知道,侏儒挖地道的方法是解開下巴,把土吞進肚子,再從另一端把消化過的泥土和空氣排出來。大多數精靈都知道侏儒可以用毛孔喝水,如果長時間沒喝水,毛孔就會變成迷你吸盤。很少精靈知道,侏儒的唾液一層層堆積會變亮變硬。但沒有精靈知道,侏儒放的屁會產生一種副產品,那就是會製造甲烷的細菌,名叫史密斯甲烷菌,可以用來預防深海潛水夫的潛水夫病。客觀來說,侏儒也不知道自己有這種本事,只知道少數時候當他們不小心鑽進大海時,減壓症對他們也沒有影響。
草敷蓋思考片刻,發現了一個可以結合他的所有才能並順利逃走的方法。他必須在進入大西洋深溝之前,趕快把這個「急就章」計畫付諸實行。一旦潛水艦走得太深,他要成功就不可能了。
潛水艦轉了個大彎,重回來時的方向。一離開愛爾蘭捕魚場,艦長就會全速前進。草敷蓋開始舔手掌,用唾液抹一抹頭上的一圈亂髮。
禹朗哈哈大笑。「你在做什麼,掘根氏?梳妝打扮準備見牢友嗎?」
草敷蓋非常樂意拆下下巴狠狠咬禹朗一口,但嘴套讓他嘴巴張不大,要鬆開下巴更不可能。他只能回嗆他,先過過乾癮。
「我或許是個犯人,魚郎,但再過十年我就自由了。你呢,卻一輩子都要待在底層,翻不了身。」
禹朗氣呼呼地抓著脖子的爛鰓。「先生,你剛剛幫自己賺到了六星期禁閉。」
草敷蓋在手指塗上厚厚一層唾液,盡可能抹滿了頭,直到手銬拉到底為止。他感覺到唾液變硬,像頭盔一樣扣住他的頭。確實就像一頂頭盔。他一邊舔一邊從鼻子吸進大量空氣,儲存在腸子裡。他每一次吸氣都把密封空間裡的空氣吸走,比幫浦把空氣打進來的速度還快。
兩位執行官都沒發現他這些不尋常的動作,就算有,無疑也會把它歸因於焦慮。呼吸沉重和拚命整理儀容,都是精神緊張的典型反應。誰能怪草敷蓋這麼焦慮,畢竟他又要回去犯人做惡夢都會夢到的地方。
草敷蓋邊舔邊呼吸,胸口像風箱一樣鼓起。他感覺到壓力往下跑,迫不及待要釋放而出。
忍住,他告訴自己。要一鼓作氣,一絲絲空氣都不能浪費。
他頭上的透明殼劈啪作響,如果光線變暗,它就會開始發光。艙裡的空氣愈來愈稀薄,禹朗就算沒發現,脖子上的鰓也感覺到了。鰓開開合合,上下起伏著,奮力吸進氧氣。草敷蓋又吸,吞下一大口空氣。壓差愈來愈大的同時,船頭的金屬板鏗鏘作響。
先發現異狀的是那個綠精靈。「嘿,我說魚郎。」
禹朗的臭臉說明了他已經忍耐這個綽號太多年。「我要跟你說幾次?」
「好好好,別生氣。你不覺得呼吸愈來愈困難嗎?我的翅膀都抬不起來了。」
禹朗摸摸自己的鰓,才發現鰓翻來翻去,像被狂風拍打。「哇,我的鰓像瘋了一樣。怎麼回事?」他按下船艙的對講機。「狀況都還好嗎?也許可以把空氣幫浦開強一點?」
對講機傳來的聲音鎮定又專業,卻還是掩不住憂慮。「船艙正在減壓。我正
在努力找出漏水點。」
「漏水?」禹朗的聲音拔高。「如果在這種深度減壓,船艦會像紙杯一樣被壓扁。」
草敷蓋又大口吸了幾口空氣。
「大家都到駕駛艙來。現在馬上穿過氣閘走過來。」
「我不知道,」禹朗說。「我們不應該給犯人鬆綁。他是個老滑頭。」
老滑頭又吸一口氣。這次有片船尾板發出劈啪巨響,瞬間變形。
「好好好,我們過去。」
草敷蓋伸出雙手。「動作快,魚郎,我們可沒有腮。」
禹朗拿安全卡刷過草敷蓋手銬上的磁條。手銬啪一聲打開。草敷蓋自由了……雖然身在運囚潛水艦裡,頭上有三千公尺重重壓著的大海,但終究是自由了。他站起來,再吸一口空氣。禹朗注意到了他的動作。
「嘿,你在做什麼?」他問。「把空氣都吸進去嗎?」
草敷蓋打了個嗝。「誰,我?太可笑了。」
綠精靈也開始起疑。「他一定在耍什麼把戲。你看,他頭髮在發亮。我敢打賭是他的侏儒祕技搞的鬼。」
草敷蓋裝出一臉不解。「什麼?吸進空氣和頭髮發亮?我不訝異我們會把它當作祕密。」
禹朗睨他一眼。這位執行官的眼睛布滿血絲,說話也因為缺氧而口齒模糊。「你一定在搞什麼鬼。手伸出來。」
重新戴上手銬不在草敷蓋的計畫之內。他假裝沒力。「我喘不過氣了,」他靠在牆上說。「希望我不會死在你們手上。」
這句話成功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讓草敷蓋又抓到機會大吸一口氣。船尾板往內一折,一條銀色的壓力折線從牆面烤漆中迸出來。船艙裡的紅色壓力燈同時開始閃爍。
艦長的聲音從擴音器大聲傳來。「快過來這裡!」他大喊,剛剛的沉著冷靜都不見了。「船艙要折成兩半了。」
禹朗抓住草敷蓋的翻領。「你做了什麼,侏儒?」
草敷蓋雙腳一跪,翻開連身囚衣的後褲蓋。他把雙腿併攏,蓄勢待發。
「你給我聽好,禹朗,」他說。「你是個笨蛋,但不是壞蛋,所以聽艦長的話,快點過去。」
禹朗的鰓無力地拍著,嚴重缺氧。「你死定了,掘根氏。」
草敷蓋對他眨眨眼。「我已經死過一次。」
草敷蓋再也憋不住一肚子的氣。他的消化道像魔術師手中的動物氣球一樣伸長。他雙手抱胸,把塗了一層唾液的頭頂對著變形的壁板,讓體內的氣體盡情釋放。
這一放使得潛水艦劇烈晃動,簡直要散了,草敷蓋往前飛衝,一頭撞上船尾板,猛撲上裂縫中央,直穿而過。這速度把他噴射到大海裡,緊接著壓力就排山倒海灌進船艙。不過半秒,後船艙就像用過的錫箔紙皺成一團。禹朗和他的同伴及時逃到艦長的駕駛艙裡。
草敷蓋飛速升向海面,體內排出的氣體形成一串泡泡,連續不斷推著他以一小時好幾海里的速度前進。肺部靠著儲存在他消化道裡的氣體呼吸,唾液做成的發光頭盔發出一圈綠光,為他照明。
他們當然追了上來。禹朗和水中綠精靈都是亞特蘭提斯的兩棲類居民。他們捨棄了已毀的後船艙,穿過氣閘,猛揮身上的鰭急起直追。但他們一點勝算都沒有。草敷蓋靠的是「天然氣」,他們只有翅膀和鰭。就算船上有追捕設備,也都跟著後船艙沉進了海底,而駕駛艙的備用引擎連跑贏螃蟹都有問題。
所以兩位亞特蘭提斯執行官只能眼睜睜看著囚犯往海面噴射而去,屁股後面的每個泡泡都像在嘲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