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
兩天後,天氣變了。一覺醒來,山丘就籠罩在灰灰白白的濃霧中,幾乎連院子另一頭的羊欄都看不清楚。
「等太陽出來之後,說不定霧就散了,」媽媽說。
結果沒有。霧氣慢慢滲進我們的衣服,最後甚至像溼答答的手指搔著我們的皮膚,但我們終究還是得出門做完該做的事。飽滿的水氣在我們的頭髮和動物的毛皮上愈積愈多。待在室內舒服多了,但媽媽在市集上買了很多幼苗和種子,如果不趕快種下去,今年夏天就別想收成了。
「好噁,」我邊抱怨邊壓深色土壤,包住一株甘藍菜幼苗的根莖。「每次呼吸,整個嘴巴和鼻子就都是霧!」
「也許不會持續太久,」媽媽說。「快中午了不是嗎?」
「誰知道,」我不高興地說。「太陽有出來跟沒出來差不多。」
「我們去吃午餐吧,」媽媽說。「也許吃完飯,霧就散了。」
小牧場傳來一聲孤單的馬嘶聲。
「我先去把馬牽進來好了,」我說。「聽起來飛仔不喜歡大霧。」
「你去吧,」媽媽說。
我先去水泵把手洗乾淨,在圍裙上抹乾才走向小牧場的柵門。這個牧場是我們剛到這裡就搭建的,如今已經搖搖欲墜。現在我們有了兩匹馬,達文正在另外建一個更大更好的牧場。這片牧場雖小,我卻看不到飛仔,也沒看見絲兒,只聽到馬蹄聲和哀怨的馬嘶聲,應該是飛仔的聲音。除此之外就沒了。
「絲兒!飛仔!回家了!」我大喊,接著吹了聲牠們心情好時通常會聽從的口哨。「想不想離開這片大霧啊?」
飛仔又嘶了一聲。我看到牠了!一開始只是一片顏色較深的霧,接著牠從霧中小跑出來。但絲兒呢?我往飛仔後面的迷霧看去,卻沒看見絲兒在牠旁邊。
「你把絲兒怎麼了?」我問。我們的黑色公馬只是噴著氣,甩掉睫毛上的小水珠。
「絲兒!」我大喊。「絲兒!」我又吹了聲口哨。還是不見絲兒出現。
有點奇怪。但如果我先把飛仔牽進馬廄,說不定走回來就會看到絲兒站在柵門邊等我。絲兒不喜歡自己孤伶伶待在小牧場裡。
「來吧,」我催促飛仔。「大小姐想躲起來,就隨牠去吧。沒道理要你餓肚子又弄得全身溼答答。」
我把飛仔帶回牠的那欄馬廄,還餵了牠幾把穀粒。但後來走回小牧場卻還是不見班紋灰馬在柵門邊等我。我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擔心。絲兒平常沒那麼任性,難道是出了什麼事?我爬過柵欄,往牧場另一頭小跑過去,邊喊邊吹口哨,不安的感覺愈來愈強烈。就算灰馬在大霧裡比黑馬更難找到好了,可是……
我走到了另一邊的欄杆。霧是很濃沒錯,但也沒濃成那樣。我的心一沉,這才想到平常很聽話的絲兒不是躲了起來,而是失蹤了。小牧場裡一匹馬也沒有。
***
「絲兒不見了!」
媽媽和羅絲正在擺餐具和煮水泡茶。
「不見了?」媽媽放下麵包刀。「什麼意思?」
「牠不在小牧場裡!」
廚房瞬間安靜下來。杯盤的鏗鏘聲、梅麗輕輕踢椅子之類的細碎聲響都突然停住,只剩下水壺的嘶嘶聲。
「你確定嗎?」達文問。「外面的霧畢竟──」
「當然確定!我全部繞過一圈了,沿著欄杆找了一遍,而且……而且我發現有個地方最上面的欄杆脫落了。」
達文咒罵一聲。「我就知道該去檢查那裡的欄杆,可是這陣子我都忙著蓋新牧場……」
「牠不會走遠的,」媽媽說。「你們兩個先去找找看。等你們找到牠,我跟羅絲就弄好午餐了。」
「我們帶飛仔一起去,」達文說。「牠一聞到絲兒的味道,一定會叫個不停,絲兒聽到聲音就會跑過來。」
知道該怎麼做之後,我總算安心一些。媽媽說的沒錯,馬沒有同伴通常不會跑遠。要是霧沒那麼大就好了。也許絲兒想回家卻找不到馬廄。
我們幫飛仔上鞍,達文跨上馬。我拿了一個水桶,在裡頭放些燕麥當作誘餌。
「我們先在屋子和園圃周圍快速繞一圈,」達文說。「你走一邊,我走一邊。還是你想一起行動?」
「分頭進行好了,」我說。「這樣才會比較快找到牠。」
「好。不過,不要離屋子太遠,這種天氣很容易失去方向感。」
達文把飛仔轉個向,往羊欄的角落前進。我往另一邊走,經過房子到果園。絲兒要是敢偷吃媽媽新種的蘋果,我會剝了牠的皮!但牠不在這裡,果園裡空蕩蕩。
「絲兒,絲兒!」
等等,那是馬嘶聲嗎?
我輕輕吹了三聲口哨,那是我跟絲兒之間的暗號。
馬蹄聲。我幾乎可以肯定……沒錯,又出現了。我停下腳步仔細聽,想確定聲音是從哪裡來的。有了,小溪旁……達達、達達。
「絲兒!」
小徑又溼又滑,我滑下通往小溪的斜坡,差點把水桶弄掉了,還得伸手抓住白樺的樹枝才能站直。白霧在長了苔蘚的綠色石頭上繚繞,像在跳舞的小仙子。我幾乎看得見他們──彎曲的手臂,優雅的背部,儘管我知道他們不在那裡。還有音樂。我一怔。音樂。陰森而細微,像是因為受潮而變得粗糙的笛聲。我幾乎可以確定自己聽到了聲音。但是這種天氣誰會在外面遊蕩、吹笛子呢?而且,什麼樣的笛子會發出那種聲音?
「哈囉!」我喊。「有人在那裡嗎?」
沒人回答,音樂又消失了。或許本來就沒有音樂?說不定只是嘩啦啦的流水聲。誰都知道聲音在霧裡會變得不太一樣。
接著我看見的景象馬上把那個神祕笛音趕出我的腦海。小溪另一頭的泥濘岸邊有幾個清楚的蹄印,跟絲兒的蹄子大小一樣的蹄印。
我跨過小溪。今年夏天達文在這裡鋪了踏腳石,跨過溪水就不會再把腳弄得溼答答。我爬上另一邊河岸,看見一小叢雲杉和白樺,卻沒在淺色樹幹間看見灰馬的身影。只有蹄印。樹下鋪滿落葉的土壤上清楚可見蹄印。絲兒走到這邊來了,至少這點是肯定的。
突然一陣窸窣鼓動聲,豆大的水滴濺得我滿頭滿肩都是。我一震,但只是一隻班尾林鴿振翅飛去。牠重重降落在稍微遠一點的樹枝上,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絲兒!」我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孤單,雖然我知道自己離小屋沒多遠。但即使在這片小樹林裡,霧還是像厚重的灰色簾幕一樣密。當你的視線只看得到前面那棵樹的時候,很容易會覺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要是霧散去就好了。但當然沒那麼好的事。
等等,那是什麼?灰灰的……比灰色的霧更有實體。是絲兒!隱藏在樹木之間……我很想馬上跑過去,但知道這樣只會把牠嚇跑。所以我輕晃水桶,低聲呼喚牠,慢慢地、輕輕地走過去。
等我走到那裡的時候,絲兒又不見了。牠跑到哪裡去了?沒聽到馬蹄聲,但已經看不到牠了。還有,那些蹄印呢?這裡的地面看起來毫無踩踏過的痕跡。這不可能是我剛剛看到牠站的地方。也許要再遠一點。
我繼續走,邊輕晃水桶邊喊牠的名字。絲兒一定在這裡,說不定就在我視線以外的地方。也許我應該稍微往回走,找出牠的足跡。但我一轉身就發現每棵樹都長得一模一樣。剛剛我是從哪裡來的?家在哪個方向?卡倫跟我們說過不少小孩在高地裡迷路的恐怖故事,最後他們變成了野狼的晚餐,或是更慘:被地獄的鬼魂抓去,從此永遠不見天日。
我告訴自己冷靜下來,根本沒必要慌張。只要走回小溪,沿著溪流走到洗衣石那裡就沒問題了。
可是絲兒怎麼辦?我明明看到了牠。
我猶豫不決。既然快找到牠了,我該繼續找嗎?還是應該回頭?我好想把絲兒找回來。牠一定是在迷霧中走失了,現在又孤單又害怕,急著想回家。況且,要是真的有野狼該怎麼辦?野狼通常不會跑到離人類這麼近的地方,但濃霧或許讓牠們的膽子變大了?
真希望我沒想起野狼的事。突然間,我彷彿可以聽到狼嗥聲,雖然遠遠的,但隨時都可能逼近。可憐的絲兒!我絕對不會讓你變成野狼的晚餐,我在心中對牠承諾。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小樹林落在身後。現在我周圍幾乎沒有樹,只有雜草、岩石、石南和濃霧。還是不見絲兒。
我停下腳步。這樣下去不行。
對不起,絲兒,我在心中跟牠道歉。再這樣走下去我會迷路的。想到我的可憐小馬在濃霧裡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就覺得心如刀割。想到野狼,我甚至覺得比之前更冷了。但我別無選擇。我轉過身,折回小樹林。
問題是,小樹林不見了。
***
我討厭霧。不只討厭,而是痛恨。在霧裡跟瞎了差不多,而且也不能相信自己的聽覺。霧裡不可能真有笛聲和狼嗥吧?我想大喊,但霧卻偷走了我的聲音,發出的聲音只剩下一絲微弱的可憐吶喊。沒有回應。達文不可能離我那麼遠。我們的小屋不可能有那麼遠,還有小樹林、舞石……等等,所有熟悉可辨的東西,所有可以讓東西南北回歸原位,告訴我哪邊才是家的景物。而且我愈走愈冷,霧的溼氣慢慢滲進我的披巾、上衣和裙子。再不擺脫這片討厭的濃霧,我都要發霉了,我恨恨地想。
要是我往下坡走呢?紫杉小屋座落在山谷裡。現在我唯一確定的方向只有上跟下,所以我開始往下坡走。為什麼愈往下走感覺愈冷?我以為這裡不會像山坡頂那麼冷,但今天卻不是這樣。接著,腳下的泥土變得溼溼軟軟,我一抬腳,黑色的水先陷進我的腳印才慢慢滲進泥土。紫杉小屋周圍有那麼泥濘嗎?這裡的植物看起來也不太一樣,周圍有高大的蕨類、附子草和金雀花。土壤顏色很深,幾乎像黑色,味道也愈來愈像沼澤。
我停住,不敢再往前走。這裡不是我們住的那片山谷。我不得不承認:我完完全全迷失了方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是繼續走,我可能會離家愈來愈遠。我全身又冷又溼,心裡好害怕,竭盡全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一抹柔軟滑溜、覆滿鱗片的身影從蕨類叢裡竄出來,從我跟前彎彎曲曲橫過黑色地面。我的心臟一跳,像隻受到驚嚇的青蛙,但那只是一條草蛇,我看見了牠頭部後面的黃斑點。雖然知道草蛇沒有毒,但看見那條蛇行的黑影,還是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我不想待在這裡,至少要回到乾燥、堅硬的地面上才行。
我試著循自己的腳印折返,但沿途到處是水坑,我不可能留下那麼多腳印啊。潮溼的蕨類拍著我的腳,霧氣在我周圍繚繞。要是不努力提醒自己霧就是霧,繚繞的霧氣就會化為面紗,化為慘白的臉,還有伸向我的蒼白手臂。
然後我又聽到了。這次絕對沒錯,確實有人在吹笛子。音符繞著我跳舞,就像霧的一部分,如同一絲微風拂過蘆葦,或是陣雨最開始的雨滴。我的心臟怦怦亂跳,像脫韁野馬,因為我的的確確聽到了笛聲。當下我只想得到一個可能:是地獄的鬼魂在吹笛,引誘我走進他們的巢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他們帶走了絲兒。牠正好是他們喜歡的馬,優雅而健壯,一匹毫無一丁點低地血統的純正高地馬。這場霧想必是他們的傑作。在其中一座山丘底下,巫婆點火燒著她的大鍋子,鍋子正在噗噗沸騰。巫婆把迷霧倒進這世界,戲弄、拐騙粗心大意的人類。巫婆和她的手下正在策劃今晚的盛宴,音樂已經響起。我好怕他們打算把絲兒當作主菜。據說他們愛吃馬肉。
唉,我為什麼不跟達文結伴同行呢?要是兩個人一起作伴……況且他現在已經有一把像樣的劍,不再是他第一次用來跟人決鬥的那把破銅爛鐵。
我甚至不敢大聲喊他的名字,因為霧正豎起耳朵在聽。在傳說故事裡,鬼魂喜歡小孩肉更勝馬肉。我也無法仰賴我那沒用的現形師眼睛。話說回來,或許現形師的眼睛也不適合用來對付那樣的生物。聽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是非善惡。除非你很聰明也夠小心,才可能跟他們交易,但人類絕不能相信地獄的生物。
我呆站在原地太久,腳下的泥漿都開始下陷。舉腳往前走時,彷彿有人從底下抓住我的腳。我掙開腳,但沼澤似乎還捨不得放手。
我不知道自己是勇敢還是笨到無可救藥,竟然朝著音樂聲走過去。
吹笛人就在那裡,站在一座小湖的正中央。他看似站在水面上,裊裊霧氣在他的膝蓋周圍繚繞,伸出蒼白的手指觸摸著他的斗篷邊緣。音符隨著霧氣飄送,有如霧的一部分,在我耳邊細語。我不知不覺淚水盈眶,因為音符訴說的故事悲傷無比。雖然我不是完全懂,但那股悲傷再清楚不過。水桶的把手從我指尖滑落,我一屁股坐下,好像兩腿一下沒了力氣。
聽到水桶的喀答聲,他轉過頭。我知道他看見了我,但他沒有停止吹笛,悲傷的音符飄過湖面和蘆葦。直到曲子結束,他才放下手中的笛子。
「我想你或許會來,」他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
直到那一刻我才認出他。市集上的紅衣陌生人。原來他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站在水面上,而是站在一塊被霧氣遮去一半的平坦岩石上。
知道對方不是幽靈,我鬆了一大口氣,因此想都沒想就說:「迪娜。」
他點點頭,好像早已知道答案。「你在找你的馬嗎?」他問。
「你怎麼知道?」
他淺淺一笑。「因為有一匹灰紋高地馬剛剛才從這裡走過去。我幫你把牠找回來好嗎?」
***
原來絲兒並沒有跑很遠。我們在稍微遠一點的山丘上找到了牠。牠悠哉地嚼著地上的青草,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看到牠我開心得又紅了眼眶,同時又好氣牠害我嚇壞了。但出聲喊牠的時候,我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心平靜氣。
「絲兒!來這裡。想吃點燕麥嗎?」
牠抬起頭,豎起耳朵,然後興沖沖走過來把鼻子埋進水桶裡,我感激地抓住牠的籠頭。
「謝謝你,」我對紅衣陌生人說。「我差點就要放棄了。」
「絕對不要輕言放棄,」他用陌生的輕快腔調對我說。「你母親沒這樣教你嗎?」
我猶豫地點點頭,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話。他在這裡做什麼?難道他從市集一路跟蹤我們回家?我想起了小狼在回程中狂吠、卡倫繞回去察看卻沒發現可疑人物的事。
「你認識我媽嗎?」我問。我應該怕他嗎?可是他幫我找到了絲兒。說他從巫婆手中救回了絲兒也不誇張。
「以前認識。如果你讓我陪你走回家,或許我們又會變成朋友也不一定。」
我對他點點頭,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但失去了現形師的力量,我想確認也沒辦法。他看起來不像在騙人,但這種事誰曉得呢。要是媽媽就會知道了。也許帶他回紫杉小屋是對的。當然我要找得到回家的路才行。
「可是我有點迷路,」我說。
「那麼幸好我很會認路,」他語氣平靜地說。
***
回家的路比我想像的遠很多,我甚至開始擔心他會不會走錯了路。他說過他很會認路,但口說無憑,況且他也有可能故意走錯。但絲兒腳步熱切,耳朵直豎,看起來就像一匹朝著家和溫暖的馬廄前進的馬,所以我決定相信牠的判斷。過了一會兒,我們聽到叫喊聲。是達文、羅絲,還有媽媽。
「我在這裡!」我對他們喊。「我回來了,絲兒也找到了!」
「迪娜!」媽媽尖聲喊,如釋重負。「謝天謝地!我們擔心你在霧裡迷路了。」
達文抓起絲兒的籠頭,牽牠進馬廄。媽媽伸出手緊緊抱住我。她真的很擔心,我看得出來。
「媽媽,我本來有點迷路,」我怯怯地說。「後來我遇到……」我遲疑片刻,突然發現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說他認識你。是他幫我找到絲兒的。」
媽媽放開我,好像現在才注意到陌生人的存在。他披著灰色斗篷站在院子裡,一瞬間看上去彷彿跟霧融為一體。媽媽身體僵硬。我感覺到她整個人一震,之後全身就像穿上盔甲一樣變得硬邦邦。
「你想幹什麼?」她問。
「想必你猜得到。」
「不行。」
她的聲音冷硬如石,聽那聲音你就知道她的意思不是「我猜不到」,而是「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但我不會讓你得逞」。
「米露希娜──」
「不行。」這次語氣更加嚴厲。「走開。別來打擾我和我的孩子。」
「你不能這樣要求我。」
「當然可以。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
媽媽的雙手仍然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覺到她的手在顫抖。她為什麼那麼怕他?或氣他?還是兩者都有?
「我有權利。」
「走開,」媽媽說。這次她發出了現形師的聲音,所以對方只能聽她的。
他垂下頭。
「如你所願,」他說,把斗篷拉得更緊,然後轉身離去,沒走幾步,大霧就將他徹底吞沒。雖然我們已經看不到他,他的聲音卻仍清清楚楚傳進我們耳中。聲音聽起來比他本人近多了。
「你不能一輩子剝奪我的權利,」他說。「畢竟我是那女孩的父親。」
小狼
我的雙腿好像再也碰不到地面。那女孩的父親。那女孩?他指的是我嗎?
「進去,」媽媽用像霧一樣灰沉的聲音說。「全部進去,馬上。」
餐桌上已經擺好杯盤,等著人去使用。一切是那麼地不真實。我彷彿才閉上眼睛片刻,重新張開眼睛之後,一切看起來都跟以前沒兩樣,其實卻完全不同了。媽媽關上並鎖上所有的窗戶,要小狼守在門外,還把門給閂上。接著,她做了一件我常看見白樺村和高地婦女做的事,但她卻是頭一遭。她拿出一個碗,把少許壁爐的灰刷進碗裡,再用口水把手指沾溼,在全部門窗上用炭灰塗上黑色的X。聽說這麼做能阻止妖魔鬼怪闖進屋裡。媽媽從沒做過這種事。或許她覺得現形師沒必要那麼做。但為什麼現在卻有必要呢?
「媽媽──」
「待會再說,迪娜。重新把火生起來。羅絲,你去把燈點亮。」
現在是中午。大白天卻要點昂貴的燈油,這樣好嗎?所有事情都很不對勁,每一件事都是。那女孩的父親。我站在原地,腦中嗡嗡響,全身刺刺麻麻,就像你不小心趴在手臂上睡著,醒來時手臂整個麻掉的感覺。
「媽媽,他──」
「迪娜,等霧散去,我們再來談這件事。現在先坐下來吃午餐,之後達文會說故事給大家聽。」
她輪流看著我們每個人,讓大家沒辦法反駁。我們都坐下來,但我幾乎不知道放進嘴裡的食物是什麼味道。坐在我對面的梅麗快哭了,她也感覺到了不對勁。貝貝縮在羅絲的腳邊,每次快打雷下雨時牠就會這樣。一開始大家都不發一語。
「達文,也許你可以邊吃邊開始說故事?」媽媽打破沉默。
達文打量著她,幾乎像在觀察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你想聽哪一個故事?」他問。
「不知道,」媽媽說。「開心的故事、好玩的故事,只要能讓你笑出來的故事都好。」
達文是我們家最會說故事的人,也許是因為媽媽每次出門或忙得不可開交時,都是達文負責說床邊故事給我跟梅麗聽。我看得出來他現在很難集中精神,但最後他還是勉為其難說起「愛乾淨的小豬」的故事。
「從前從前,有隻很愛乾淨的小豬名叫帕西法……」達文換上了說故事的聲音,比他平常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其他小豬在泥坑裡打滾、用泥巴丟來丟去的時候,這隻小豬卻只愛把自己的粉紅色皮膚刷得乾淨溜溜、閃閃發亮。要知道,豬媽媽可是隻名符其實的髒母豬,有天小豬實在看不下去,就對媽媽說:『天生是豬,不表示就得活得像頭豬!』」
梅麗看起來已經沒那麼緊繃。她咬了一大口手裡抓的麵包,邊聽邊嚼。
「一開始,媽媽想辦法跟帕西法講道理,跟他解釋髒兮兮的泥巴是天然的保養品,對皮膚有多好,但帕西法都不肯聽,照樣刷洗身上的髒汙,好像肥皂和水是專門為他一隻豬發明的一樣。田裡的其他豬都笑他,給他取了很多難聽的綽號,比方小肥皂、乾淨鬼、香香豬,甚至還有更難聽的!但帕西法卻挺起豬鼻子對他們說:『就算木棍和石頭打斷我的骨頭,我也不會讓泥巴碰到我!』他的兄弟姊妹都以他為恥,還不只一次聯合起來欺負他,把他推進附近最大的泥坑。但他們只要一放開手,帕西法就立刻衝進最近的一條小溪把自己徹底洗乾淨。要不是有一天來了兩隻大野狼,帕西法長大說不定會變成全世界第一乾淨的豬。」
一聽到「大野狼」三個字,梅麗馬上坐直,一臉擔憂。達文趕緊解釋這兩隻狼剛剛吃飽,所以沒有危險,只是想來逗一逗小豬。
「可是帕西法並不知道,」他接著說。「所以當他聽到野狼在討論要抓哪隻豬來吃的時候,他嚇到一身粉紅色皮膚都變成了綠色。」
梅麗聽到粉嫩小豬變成綠色小豬就咯咯笑出來。媽媽對達文點點頭,表示讚許。
達文把聲音壓得更低,裝成野狼的聲音。
「那邊那一隻你看怎麼樣?」他低吼著說,再用更低的聲音自問自答:「不要,太髒了,換那隻乾淨溜溜的小豬好了。」
梅麗舉手摀住嘴巴。「那是帕西法,」她輕聲說。「他們想吃掉帕西法。」
「其實沒有,」達文提醒她。「但帕西法也這麼以為,所以嚇得放聲尖叫,直直衝向田裡最深的一個泥巴坑,在裡頭滾了又滾、滾了又滾,直到變成所有豬裡面最髒的一頭小豬為止。」
梅麗咧著嘴笑。「然後野狼就走了?」她問。
「然後野狼就走了,」達文肯定地說。梅麗鬆了一大口氣。
我也覺得平靜多了,比較像原本的自己了。雖然腦中還是充滿疑問,但那種麻木的感覺幾乎不見了。
「再說一個,」梅麗求他。「達文,再說一個嘛!說松鼠的故事好不好?拜託……」
達文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媽媽。媽媽點點頭,達文便開始說起「松鼠的故事」。
這就好像雷雨交加的夜晚,全家人都爬起來坐在壁爐邊喝茶、唱歌、說故事,等暴風雨過去。可是現在是大白天,而且外面只是起霧,沒有打雷。小狼突然開始狂吠,短促尖銳的汪汪聲一聲接著一聲。
達文猛然打住,停在故事中間。
「繼續說,」媽媽說。
「可是小狼……我們得出去看看!」
「不行。繼續說故事。」
達文本來要開口拒絕,但又閉上嘴巴。媽媽緊握著杯子,用力到指節都發白。梅麗的嘴脣又開始顫抖。貝貝掙開羅絲的手,跑到門邊立起身子嗥叫,露出一口幼嫩的尖牙。
達文猶豫不決地重拾故事。但門外,小狼的狂吠聲變成狂嗥聲,接著又突然變成奮力抵抗的吼叫聲。然後叫聲停止,牠開始嗚嗚哀號,發出跟幼犬一樣的淒厲哭聲。
「我要出去看!」達文說,猛然起身。
媽媽抓住他的手。「不行,你幫不上忙,只會讓情況更糟。」
「讓什麼情況更糟?媽媽,到底出了什麼事?」
外面靜了下來,像晴天霹靂一樣突然,整個世界好像屏住了呼吸。媽媽喃喃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我猜是外國的語言。聽起來像禱告。接著她慢慢放下杯子,用指尖按著太陽穴,就像她頭痛時那樣。
出事了。我們都感覺得到。貝貝嗥了一聲,開始舉起爪子去抓門。在掩著的窗戶邊,地板上出現了微弱的光束。太陽出來了。
「霧散了,」達文說。「我可以出去了嗎?」
「嗯,」媽媽用疲憊的聲音說。「現在可以了。」
***
小狼躺在羊欄旁邊的柴堆旁,身體一邊滿是暗紅色的血,脖子、口鼻和咽喉也都是血。我們找到牠的時候,牠還有呼吸,但媽媽還來不及處理牠的傷口,牠就發出一聲顫巍巍的奇怪嘆息,然後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