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發生在別人身上時,往往只像一串數字,唯有在自己身邊出現時,才開始會痛、會哭、會難以忍受。
關於杜特蒂發起的毒品戰爭,對我們來說,只像是個遙遠的故事,從數字上來看,甚至是很正面的,犯罪率又下降了好幾個%;你不太有機會看到鏡頭拉近後的真相,畢竟,你可能也不想看到。
而這本小說,講述一個菲裔的美國青少年,為了找尋菲籍堂弟的真正死因,回到菲律賓本土,讓我們透過他的眼光,真正貼近這場悲劇。
雖然是悲劇,但別把這本書想得很沉重或沉悶,我自己的閱讀體驗非常流暢。書中也有許多在菲律賓生活的細節,很多場景,都讓我回想起當時的生活。
最後,對於毒品戰,這本書並沒有要談論是非對錯,但你絕對可以藉由這段故事,產生出更立體的思考。
──南漂作家
立基在真實菲律賓現況的美國青少年小說。節奏感強,天真樂觀。一個輕鬆好吸收的認識菲律賓的途徑。
──張正(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創辦人)
沉默是最大的敵人,即使身處於黑暗幽谷之中,抑或遙望幽谷的人們。書中的傑伊與朱恩選擇不再沉默,如同一盞盞蠟燭, 即使微弱,仍渴望在充斥著暴力、貧窮、毒品或是假新聞的社會中,努力綻放他們耀眼的光,企圖以溫暖的光渲染出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故事。
──黃淑貞(小兔子書坊店主)
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
古云:「正邪不兩立」,然而,真實人生,真的是這樣嗎?天使也有黑暗的一面嗎?
這個故事試圖在告訴青少年:人不是只有一個面向,它是好壞兼具的;在這真實的體認下,我們才能如實地接納自己與他人,才能好好的保守自己的良善之心,看見他人善良的一面。
而這就是邁向成人的青少年最需要的轉骨湯!
──李苑芳(貓頭鷹親子教育基金會創辦人)
精采、真誠,令人心碎的同時治癒了讀者的靈魂。我會把這本絕妙的書推薦給自己生命中所有青少年與成年人。我猜你讀了也會大推這本書。可以的話,我想給它五十顆星。
──洛莉‧荷茲‧安德森 (Laurie Halse Anderson),《擁抱回憶的碎片》作者
在《無事的守護神》中,蘭迪‧里貝結合了菲律賓的文化質地、種族與國籍之間的複雜關係、政治張力及支撐其後的宣傳手段,還有最重要的青少年生活,將這些元素全編織成一條繩索,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真相是什麼?除此之外,得知真相的必要──以及尋求真相過程中的奮鬥與掙扎──正好點出了青少年自我的核心。這無疑是一大成就,未來幾年里貝絕對會被公認是文學界中一個獨特的聲音。
──傑森‧雷諾茲 (Jason Reynolds),《槍聲下的飛毛鬼》作者
《無事的守護神》在一個少有讀者體驗過的世界之中,探索了種族、階級、身分與真相,是不可錯過的好書。
──艾琳‧恩特拉達‧凱莉 (Erin Entrada Kelly),《嘿!有人在聽嗎?》作者
我怎麼也忘不了這部令我潸然落淚的優美小說。這本令人心痛的書探索了人的靈魂,講述了關於悲傷與身分的故事。讀完之後我不禁以自己的菲律賓裔美國人身分為豪。
──梅莉莎‧德‧拉‧克魯茲 (Melissa de la Cruz),Alex and Eliza作者
優美抒情。令人驚豔。痛徹心腑。《無事的守護神》寫得無比真切,以獨到而親密的方式,講述菲律賓杜特蒂毒品戰爭中的法外殺人事件。里貝以扣人心弦的敘述與精妙的角色描寫,推動了獨一無二的故事,你今年絕對找不到和它一樣的作品。
──馬克‧奧什羅 (Mark Oshiro),The Insiders作者
一部引人入勝、敘述精采且感動人心的故事,講述了一名少年在陌生卻又異常熟悉的世界中,尋求真相與個人贖罪的故事。
──法蘭西斯柯‧X‧斯圖爾克 (Francisco X. Stork),Disappeared作者
《無事的守護神》是複雜、扣人心弦、難以忘懷且極富人性的故事,探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幾個問題──我們是誰?我們有什麼價值?我們欠彼此什麼?──同時也是洋溢著渴望、苦痛與慈悲的故事。
──凱莉‧羅伊‧吉爾伯特 (Kelly Loy Gilbert),Picture Us in the Light作者
我們是何等幸運,能活在這類佳作問世的時代。蘭迪‧里貝以出色的方式將遠方發生的可怕事件寫得生動無比,呈現給可能不瞭解這些事件的讀者們,同時讓我們看到自己的無作為、對惡事的包庇──以及我們擁有的力量。
──山姆‧J‧米勒 (Sam J. Miller),The Art of Starving得獎作者
堅定的信念
我在吵鬧的警報音中驚醒,確信自己馬上就要死了。然而,我猛然睜開雙眼,卻沒看到飛機上其他人驚慌失措。乘客們都在睡覺、看書或輕聲說話。警報音仍然響著,尖銳、急迫的脈搏直鑽入我大腦。
我終於發現聲音是從我的耳機來的。我剛才看電影看到一半就睡著了,警報音是電影音效。我在椅背螢幕上點了「暫停」,警報音立刻停了。我邊笑自己邊摘下耳機。既然知道自己不會死了,我鬆一口氣,在座位上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然後點開螢幕上的飛航地圖。小小的飛機標誌在太平洋上,離首爾還有四個小時。我會在首爾轉機,然後將近八年來首次踏上馬尼拉的土地。這次沒有爸媽或哥哥姊姊在身邊,就只有我自己一個人。
我試著往窗外看,不過我和窗戶之間隔了一個座位,從這個角度只看得到一片藍天。我左手邊的窗邊座位坐了個菲律賓老頭,他睜眼盯著前方,可是螢幕上什麼都沒有。從我睡著前他就是這個姿勢了,他怎麼有辦法連續好幾個鐘頭什麼都不做?不看書、不看電影、不聊天,就只握著玫瑰念珠。也許他是睜著眼睛睡著了。這傢伙看起來滿老的,他可能是在回顧自己的人生吧。
我右手邊坐的是個中年白人婦女──那種看起來會在社群媒體上貼自己做瑜伽的照片、旁邊放幾句勵志小語的人──但她的座位現在空著。
我考慮繼續看電影或是打電動,可是現在沒什麼心情看剛才那部電影,也不怎麼想打電動。我瀏覽了飛機上的電視節目和電影,不過唯一吸引我的是威爾‧史密斯演的《全民情聖》。這部我已經看過了,但我還是點了「播放」。克利斯從小就是威爾‧史密斯的影迷,所以他的電影我都看過。根據哥哥的說法,史密斯最優秀的作品是《絕地戰警》第一集,第二名是同樣很好看的《ID4星際終結者》,其他作品都不怎麼好看。《地球過後》剛上映那天克利斯就跑去電影院看了,但你要是跟他說那部電影很好看,他一定會賞你一巴掌。
沒過多久,我就無法再專心看《全民情聖》了。我在背包裡翻找一陣,拿出朱恩的那疊信。我之前已經找出最早的信,開始照先後順序重看,現在拿出下一封,準備接著看。我放下飛機椅背的小桌子,把紙張鋪平,然後深深吸一口氣。我開始閱讀。
二○一三年九月二十九日
親愛的Kuya傑伊,
你知道嗎,如果同時吃芒果跟巧克力,你就會不停跑廁所喔。我說真的,你問葛蕾絲就知道了!
抱歉,用這種方式開頭可能有點噁心,可是我想說你可能會覺得很有趣。如果你哪天遇到腸胃不通的問題,也可以試試這個方法。
回到正題,昨天彌撒結束後發生了一件事,我到現在還很在意,想說一定要告訴你。我們家去了購物中心──還記得嗎?你之前來的時候我們有帶你去,就是很大的那一間。司機像平常一樣在購物中心門口放我們下車。那裡很多人,我們走進門的時候有個女人朝我們走來。她很髒又很臭,和路邊那些乞丐一樣,只是她沒有伸手要錢,反而把什麼東西拿到我nanay面前。我一開始還以為那只是一個袋子或是一團破布,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把那個東西給Nanay。
我仔細一看才發現,Kuya傑伊,那其實是個嬰兒。
是個嬰兒。
我還沒看過長那樣的嬰兒。他好瘦好瘦,皮膚的顏色很奇怪。不算是白色,可是很接近了。可能比較接近灰色吧。嬰兒應該才剛出生幾個禮拜而已,他甚至沒有哭。
「太太,求求你了,」女人說完就開始咳嗽。
我nanay繼續往前走。我們全家都繼續往前走了。附近的人都一直往前走,彷彿這個女人不過是鬼魂,彷彿她根本就不存在。
Kuya,只有我沒有繼續往前走。我停下來看了那個女人的臉。她的眼睛黃黃的,臉頰瘦得都凹下去了,牙齒亂七八糟,還缺了幾顆牙。她把她的嬰兒抱到我面前。「求求你了,」她又說。
我伸出手要接過小孩──可是這時候,有一隻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走。我被拖著遠離那個女人,經過了警衛,穿過了開著的玻璃門,進到了購物中心。女人就這麼在一眨眼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千家店面明亮的燈光和鮮明的氣味。
「別跟丟,」Tatay對我說。他繼續拖著我追上Nanay和兩個妹妹,用力到我手臂發疼。
「可是那個女人……」我說。
「那個女人怎樣?」他說。
「她想把她的嬰兒給我。」
「那你打算怎麼辦?啊?難道要自己養?」他笑了。
我想到我們那天早上望彌撒時聽到的故事。你應該聽過仁慈的撒馬利亞人吧?大家應該都知道這個故事,至少都聽過。每次聽到他的故事,我就會想:如果遇到相同的狀況,我應該會跟撒馬利亞人一樣,幫助那個可憐的男人。可是我遇到過多少可憐人,還不是每次都直接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
所以,Kuya,我什麼都沒說。我沉默了。我讓Tatay拖著我穿過購物的人潮,找到Nanay、葛蕾絲和安潔。他終於放開我之後,我也沒試著回去找那個女人。
我一直想著那個女人和她的嬰兒,總覺得我應該把嬰兒抱過來,送去孤兒院之類的地方。我後來把這件事告訴葛蕾絲,她說我也沒辦法,我年紀這麼小,也不可能照顧一個小孩。她還說,需要給人照顧的小孩應該有好幾百萬個,我就算年紀夠大,也不可能照顧他們所有人。雖然葛蕾絲還小,我知道她說得對。想到這裡,我就覺得胸口空蕩蕩的。
可是在我看來,有好多比我們年紀大的人,都有能力照顧那些可憐人。我覺得,如果每個人都幫一點點忙,那大家不是都可以好好生活了嗎?可是大部分的人什麼都不做,這就是最大的問題了。Kuya,我這麼說合理嗎?
總之,希望可以早日收到你的回信。你上次寄信給我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不知道你最近過得怎麼樣?之前一直沒辦法通關的電玩遊戲,後來成功破關了嗎?
誠摯的,
朱恩
我感覺到一隻手輕觸我的右臂,是坐在走道旁的女人,可能是剛從廁所還是哪裡回來。「你還好嗎?」她一臉擔心地問我。
我眨了眨眼,發現眼裡滿滿都是淚水。我坐直了身子,用帽T袖子把眼淚擦乾,然後清了清喉嚨。「喔……呃。嗯,我沒事。是這部電影的關係。」我指著螢幕。「我看了好難過。」
隔壁的女人順著我指的方向望過去。我們一起看著威爾‧史密斯努力教那個矮矮胖胖的白人男子怎麼跳舞。
顯然不太順利。
***
到了首爾,我發現我的下一班飛機延誤了。登機口附近人太多、座位太少,我只能坐在地板上等。坐地上其實也沒關係,南韓顯然比世界上其他國家都進步得多,機場像過於樂觀的科幻電影裡那種太空船一樣,室內明亮又乾淨,到處都有插座和USB孔可以用,整個航廈都有能免費連網的電腦和平板供人使用。最了不起的是廁所,他們的廁所有那種科幻電影裡才有的門,你按個按鈕,門就會從牆裡移出來、關上。
如果你從小在美國這樣的國家長大,天天聽人說美國是全世界最棒的地方,結果有天去了別的國家,發現世界上存在這麼先進的廁所,你想必會開始質疑自己所知的一切。
但是,大人就是會說謊吧。他們就是這樣。
他們當然有很多說謊的理由,而且在大部分的人眼裡,這些應該都是不錯的理由。在你小時候,你明明在比賽時表現得很爛,大人還是會騙你說你做得很好。等你稍微長大一點,你爸爸媽媽剛大吵一架,還是會騙你說他們感情很好、他們都很愛對方。你再長大一點,他們就會騙你說人生很簡單,你只要努力讀書、申請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就行了。
有時候,我會覺得人長大就是在一層層剝開這些謊言。
朱恩的真相就埋藏在這層層謊言之下。我越想,越覺得他們是故意把真相埋藏起來的。曼寧伯伯是警界高官,如果他兒子在掃毒戰中被殺了,他應該會很沒面子。我相信伯伯有各種人脈,所以他可能是利用了人脈,不讓他們把朱恩的名字刊在報上。他可能還掩飾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也說不定。
我把背包抱得近一些,調整成比較舒服的姿勢,然後拉上兜帽、閉上眼睛。我把音樂的音量調大,蓋過機場的人聲,然後想像曼寧伯伯去機場接我的畫面。我會抬頭挺胸站著對他打招呼,筆直注視著他的眼睛,直截了當地問他,他的兒子是怎麼死的。我不會別過頭,不會表現出畏懼的樣子,也不會保持沉默。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小孩子了。我會緊盯著他的眼睛等他告訴我答案,如果他說謊,我就會逼他說出真相。他會像強風中的一棵樹,折服於我堅定的信念。
新的沉默降臨
剛下飛機,馬尼拉的氣味就撲面襲來。我都忘了自己還認得這股味道,但那種熟悉的感覺在一瞬間湧了上來。我彷彿回到了八年前,上次和家人來馬尼拉之時。也許,我還想起了將近十八年前的事,想起了剛出生時吸到肺裡的第一口空氣。
我跟著其他乘客去入境檢查,隊伍很快地往前移。輪到我的時候,一臉疲憊的移民官一面檢查我的護照,一面問道:「Balikbayan ka ba?」我在護照上的出生地是菲律賓。移民官開始比對我的臉和護照上的大頭照。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呆呆地看著他。我知道他在問我是不是住在海外、現在歸國的菲律賓人──爸爸教過我,面對這個問題回答「是」就好了,這樣不僅省事,我還能拿到效期長一點的簽證,真的需要時可以派上用場。然而,即使我護照上寫的出生地是菲律賓,這時候如果回答「是」,感覺好像是在說謊。
移民官嘆了口氣,說了句我聽不懂的他加祿語。看我還是沒反應,他抬起頭來。「會說他加祿語嗎?」
「不會,」我說。「抱歉。」
他很失望似的搖了搖頭,在護照上蓋章後把本子還給了我。我謝過他,通過了檢查口,邊走邊看移民官給了我什麼入境身分。我訝異地發現,他竟然給了我效期長達一年的balikbayan簽證。
和剛剛相比,我似乎有了更正當的名分。我把護照放回背包,接著去到領行李區。我找了臺推車,把隨身行李丟上去,站在那邊等行李輸送帶開始轉動。
我掏出手機,用出發前媽媽幫我辦的國際SIM卡上網,檢查Instagram上的訊息。朱恩的朋友沒有回訊息,那個帳號還是沒有貼出照片。說不定那個人是為了聯繫我,專門創了個新帳號。既然是這樣,他為什麼丟下驚天動地的消息之後,就再也沒回覆我的訊息了?
我想他之後可能還會上Instagram,於是傳訊息讓他知道我接下來一週半都會在菲律賓,如果他願意見面聊聊的話非常歡迎。我要想找到任何明確的情報,還是從他這裡下手比較有希望。接下來,我簡單地傳了條簡訊給爸媽,讓他們知道我安全降落了,然後就收起手機。
除了少數幾個白人、中國人和韓國人以外,附近所有人都長得像菲律賓人。每個人都一頭黑髮、棕色皮膚、寬寬的鼻子、矮矮的身形。我都忘了和這麼多長得像我的人在一起是什麼感覺了,感覺這裡是我所屬的地方,這是我在美國沒有過的歸屬感。然而,在這裡,我的皮膚明顯比別人白,除了英語以外,我也聽不懂空氣中充斥著的其他語言。飛機上的雜誌寫道,菲律賓的官方語言是以他加祿語為主,不過全國使用的語言多達一百七十種。我聽了聽周遭人們使用的語言,根本就分不出差別。
一聲響亮的嗡鳴終於響起,環狀輸送帶動了起來。行李箱與balikbayan箱開始沿著斜坡滑下來。我沒有馬上走上前,而是站在後面,讓其他人擠在前面搶占好位置。
一段時間過後,我的兩個箱子滾到了輸送帶上,我把它們拖上了推車。我推著推車穿過意外地鬆散的海關,經過入境大廳裡等著接機的一個個家庭。我踏出尼諾伊‧艾奎諾國際機場,進到了充滿噪音、有如三溫暖的溼熱空氣之中。車道對面的立體停車場擋住了陽光,卻沒能擋下令我全身冒汗的溼氣。
爸爸說過,曼寧伯伯會在乘客接送區等我,於是我推著重得要命的推車出去。接送區怎麼只停了飯店接駁車和計程車?我到處找告示牌,同時努力擺出沒有迷路的表情。有幾個人晃了過來,問我:「Taksi?Taksi?」看到我搖頭,他們又默默飄走了。最後,我找了個警衛問路,他叫我走車道對面的斜坡去下層。之後我是找到了正確的位置沒錯,但是剛放下的心很快又提了起來──繞圈駛來駛去的汽車上,還有矮柵門另一側等著接機的人叢中,都找不到曼寧伯伯的蹤影。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三十分鐘。
我現在滿身大汗,而且不只是熱出來的汗。從首爾出發的班機雖然延誤了,但我們還是準時抵達馬尼拉了啊,伯伯怎麼還沒來接我?
我駭然發現自己完全不知所措,低微的恐慌開始在胸中湧動。都沒人想過要給我曼寧伯伯的手機號碼,我只好傳訊息跟爸爸要,可是家裡現在是三更半夜,他應該不會太快回覆。伯伯的住址是寫在箱子側面沒錯,但我身上沒有菲律賓披索,也不曉得這邊的計程車收不收美金。
也許來菲律賓是錯誤的決定。我連怎麼從機場去伯伯家都不知道了,怎麼可能查到朱恩真正的死因?
我距離完全精神崩潰、恐慌發作只差幾次短促的呼吸了,這時候,一輛運動型休旅車開到了路邊,車窗貼著顏色很深的遮陽紙,乍看下像是全黑。車子的副駕駛座車窗搖了下來,只見阿蜜伯母坐在副駕駛座,臉上戴著看上去很昂貴的墨鏡。伯母的黑髮盤成了包包頭,臉上的妝濃到膚色白得很不自然。她對我露出有些拘束的微笑,僵硬地一揮手。
「嗨,傑森,」她說。「上車吧,托馬斯會幫你把東西搬上車。」
我聽到駕駛座的車門開了又關,一個不是曼寧伯伯的男人出現了。他頂著禿頭、身材過胖,穿著夾腳拖、牛仔褲與沒有紮進去的polo衫。看來我幻想中的質問場面不會發生了,一發現這點,全身的腎上腺素都消失了。我至少得等一段時間才會有機會質問曼寧伯伯。
男人走過來,對我點了點頭,指著自己。「先生,您好!我是托馬斯。」
「傑伊,」我一邊說,他一邊用力地和我握手。
他打開後車廂,開始匆匆把我的箱子和行李箱裝進去。「傑伊先生,您會說他加祿語嗎?」
「不會。抱歉,」我說。這次來菲律賓旅行,還得為這件事道歉多少次呢?每次道歉,我都彷彿在承認自己有某種根深蒂固的道德缺陷。
他打開後座車門,示意我上車。
安潔坐在後座中間位子,愉快地對我揮手。「嗨,Kuya!」
安潔另一邊坐的是葛蕾絲,原本埋頭看書的她抬起頭來,對我點了點頭,卻什麼也沒說。
看到她們兩個,朱恩卻沒有一起出現,我心裡不禁一陣刺痛。儘管如此,我還是勉強露出微笑,說了聲「嗨」之後爬上車。
上次來菲律賓的時候,兩個堂妹還只有七歲和四歲,現在她們已經十五歲和十二歲了。葛蕾絲不再是我印象中那個小孩子了,她現在有種嚴肅、成熟的氣息,光是看到她平靜地坐在那裡、漆黑頭髮緊緊束成馬尾,我就覺得她長大了。安潔也變了好多,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現在處於青春期開始前那種尷尬的時期,長了青春痘、戴了牙套,四肢都又瘦又長。不過她右耳最頂端還是有種被壓扁的樣子,中等深淺的褐色皮膚還是比我和葛蕾絲的膚色都來得深,和朱恩的膚色一模一樣。兩姊妹的眼睛都和她們哥哥一樣,是充滿了聰慧亮光的深棕色。
汽車內部飄著濃濃的皮革與空氣芳香劑氣味,多虧了冷氣與遮擋陽光的深色玻璃,裡頭的空氣很涼爽。儀錶板上黏著一尊小小的聖嬰像,後照鏡掛了一串玫瑰念珠。
「最近還好嗎?」我沒特別對著誰問。話一出口,我當然馬上後悔了。朱恩才死一個星期左右,他們家的狀況能好到哪去?
一段尷尬的沉默過後,阿蜜伯母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問我:「過來的路上都順利嗎?」
「飛了好久,」我說。我忽然難過了起來,因為想到自己重讀的那許多封信,想到少了朱恩,這個家庭感覺就不完整了。
托馬斯回到駕駛座、關上車門,立刻把機場接送區的噪音、光線和混亂阻絕在外。他用匆忙又熟練的動作劃了個十字、摸了下念珠,然後開車駛離人行道。
「Kuya,我們去年飛去新加坡的時候,我在飛機上吃了壽司,」安潔沒頭沒尾地說。「結果就吐了。」
「酷喔,」我說。
對話就這麼停滯了,大家比我預期的更快靜下來。車內連收音機也沒開。
葛蕾絲繼續看書。阿蜜伯母對著遮陽板上的鏡子檢查妝容。安潔盯著隔壁車裡的人,偶爾用手肘碰碰我,指著她覺得長得特別好笑的人要我看。
我們的車慢吞吞地前行,困在週五上午機場附近的車陣之中,只有危險地穿梭在汽車之間的機車群能夠快速移動。
幾分鐘過後,我若無其事地問:「曼寧伯伯在哪裡啊?」
「在上班,」阿蜜伯母說。「你大伯最近很忙呢。」
不用她說,我也知道伯伯忙的是毒品戰爭的事務。我真的好想藉這個機會問朱恩的事,但還是忍住了。我確實不打算信守對爸爸的承諾,不過我不認為這輛車上有任何人知道真相,畢竟朱恩已經將近四年沒和家人同住。如果有人知道上週那件事的真相,那個人只可能是曼寧伯伯。
「那我今晚會見到他嗎?」我問道。
「你不用太期待,」安潔說。她指向左邊一輛車的駕駛。「Kuya你看,那個男的是不是長得像傷心的青蛙?」
阿蜜伯母叫她要有禮貌,安潔表示那個人看不到我們所以沒關係。葛蕾絲的視線片刻也沒離開過書頁。
「你在看什麼啊?」我問她。
「書。」
「好看嗎?」
她聳聳肩。
我們終於開到了高速公路口,這裡的車比剛才更多了。雖然大部分的車輛都是往進城的方向開,我們還是花了大概半個小時才往前挪了幾個街區。路上喇叭聲此起彼落。感覺人們是把喇叭用來回聲定位,因此除了引擎的隆隆聲之外,各種嗶嗶叭叭的噪音不絕於耳。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於開始移動了。我望向窗外,看著都市街景從旁經過。我們已經離開了馬尼拉鬧區的高樓大廈,但附近還是有許多廣告看板,無論是沐浴乳、速食餐廳、新建案、當地政客、通信方案,只要是能賣的東西都刊登了廣告。看板上幾乎所有的模特兒膚色都和我一樣淺,甚至更淺。
高速公路旁薄牆的另一邊,我瞥見了頂著鐵皮屋頂、未上漆的煤渣磚小屋。放眼望去,只要是有泥土地的地方都長了棕櫚樹和我叫不出名字的熱帶植物,長得很茂密。
這感覺不像是正在打仗的國家──然而,這個國家正打著治安的名義和自己作戰,奪走了朱恩與其他數千人的性命。乍看下,這個國家和我八年前看到的樣子差不太多。
我們在沉默中開了好幾公里,堆積在我心裡的問題也越來越多。
朱恩當初為什麼會離家出走?他去了哪裡?他有聯絡過家裡嗎?他被殺的確切原因是什麼?如果不是毒品的緣故,那又是為什麼?為什麼不幫他辦喪事?
他們會想念他嗎?
我瞄了葛蕾絲的書一眼,內文是英文,可是我看不出是什麼書。我又試著開啟話題。「你在看什麼書啊?」
她頭也不抬。「《貪婪的統治》,Kuya。黎剎寫的。」
「喔,」我說。我知道她指的是荷西‧黎剎──在菲律賓還是西班牙殖民地時,啟發了獨立運動的菲律賓民族英雄──不過我沒看過那本書。現在想來,我甚至連故事裡有菲律賓角色的書都沒看過。「你喜歡《哈利波特》嗎?」我問她,想要找共同話題。
葛蕾絲不理我。
「菲律賓每個九年級生都要讀《貪婪的統治》,」安潔解釋道。「八年級讀的是《社會毒瘤》。」
又是我沒讀過的一本書。又是在提醒我,我不是道道地地的菲律賓人。
安潔接著說:「我才剛讀完七年級,可是那兩本書我都看過了喔。」
「酷喔,」我說。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在菲律賓這段時間記得要把那兩本書都買來看。
葛蕾絲繼續看書,阿蜜伯母繼續默默坐在前座,我和安潔聊起了菲律賓的學校。以前菲律賓的高中到十年級讀完就結束了,一直到前幾年才加長到十二年級。除了菲律賓語課,老師都是說英語而不是他加祿語。這裡的公立學校學生實在太多了,所以分成早上班或是下午班去上課,而且就算分成了兩批人還是很多,一次會有五六十個學生擠在一間沒有冷氣的教室裡。但安潔和葛蕾絲讀的是私立學校,她們上全天的課,同學人數是公立學校的一半,還整年都有冷氣可以吹──只有限電的時候除外。
聊完學校以後,安潔問了我一堆關於艾米的問題:她去哪裡讀大學、讀什麼系、現在是什麼髮型、最喜歡什麼樂團/電影/電視節目等等。堂妹似乎對我姊姊有種詭異的執著。
問到後來,安潔的問題也都問完了,車內又陷入沉寂。托馬斯駛下高速公路,轉上一條連接地方各社區的小幹道。這條路有點窄,因為兩邊路肩被撐著遮雨棚的店面與報攤占據了。這些店面什麼都賣,有熱帶水果、輪胎、烤豬、手工家具、墓碑、水族箱和工程器具,簡直像是拆解後平面鋪開、綿延好幾公里的購物中心。
原本以為在高速公路開車已經夠可怕了,但在這條路上更恐怖,隨時會有行人過馬路,有點像以前那種《青蛙過河》遊戲的超超超進階版。托馬斯會緊貼著漆成五顏六色、塞滿了乘客的吉普尼前進,猛然往旁邊擠入對向車道,然後再及時切回正確的車道,逼附近的機車和三輪車閃開。其他的駕駛人也都這樣開車,形成了突然煞車、突然加速的混亂世界,人們不時會險些撞上別人、和死亡擦肩而過,想像中的車禍場面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托馬斯在車陣中衝殺的這段時間,玫瑰念珠一直來回搖晃,除了我以外根本沒有人在意馬路上的亂象。
我們終於在一處擁擠的路口減速、停車,這裡沒有紅綠燈,就只有一名叼著口哨的警察站在車陣中間,試圖指揮周遭的混亂。
我正在看警察努力控制車流,突然有人敲我的車窗一下,嚇了我一跳。窗外是個小女生,年紀可能比安潔小一點。女孩的頭髮糾結成一團,她滿頭大汗,臉上都是塵土,破破爛爛的裙裝鬆鬆地掛在瘦削的身子上。她睜著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我,伸出了雙手。
只有我和葛蕾絲抬起頭。
「Palimos?」我隔著玻璃車窗聽見她的聲音。「Palimos?」
「傑伊你別擔心,」阿蜜伯母說,「窗戶太黑了,她看不到你的。」
我想到朱恩,想到我沒有回覆的那許多封信,想到他哀傷的字句──人們總是無視那些需要幫助的可憐人。
我從錢包拿出幾張美元,葛蕾絲偷偷往我手裡塞了一些菲律賓披索。我搖下車窗,把錢交給那個女孩,她一本正經地謝過我,咕噥一聲「Salamatpo先生謝謝您」,接著就快速走開了。
我搖上車窗,感覺胸中多了一點小小的光輝。這裡的物價比美國低廉很多,就算只有幾美元也夠她用很久了,也許還能拿去繳一學期的學費。
「我知道你是出於好意,」阿蜜伯母說,「但你不該做那種事的。」
「為什麼?」我問道。
片刻後,兩個男孩──和剛剛那個女孩子同樣幼小、同樣骯髒、同樣瘦削的兩個男孩──走到車邊,開始用指關節敲車窗。他們敲得更急切,哀求聲也更急迫。
「他們就像螞蟻一樣,」阿蜜伯母解釋道。「你永遠不可能把他們全部趕走的。」
我又伸手拿錢包的同時,車流終於又動了起來。兩個男孩跟著汽車小跑,但我還沒拿出錢來,我們就把他們甩在後頭了。
我對葛蕾絲投了個央求的眼神,她卻聳了聳肩就繼續看書。
阿蜜伯母說:「你來這裡,不能每次遇到跟你要錢的人就把錢給他們。這個國家的窮人太多了。就算你只給每個人一披索,沒過多久,你自己就會跟他們一樣變成窮光蛋。」
我很想對伯母說她錯了,可是又想到媽媽說過的話:我不可能真正瞭解住在這裡是什麼感覺。
「而且,」安潔說,「Tatay說他們只會把錢拿去買shabu而已。」
聽她提到朱恩被控販銷的毒品,我感覺到全車的人都暗暗皺了皺眉。彷彿我們一直努力避開地上的碎玻璃,結果不小心踩到了一片。儘管如此,車內沒有人做出反應,沒有人說話。
「我們會捐款給教會,他們會盡量幫助窮人,」過了片刻,阿蜜伯母用不怎麼自然的輕快語氣說,彷彿要帶我們遠離那個想法。「至少這麼一來,我們能確保自己捐的錢被用在正當的地方。」
如果朱恩也在,他一定會大力否定伯母的這句話。但是朱恩不在了,所以無人挑戰她。我腦中萌生了代替朱恩站出來說話的念頭,可是我只隱隱記得他在信中對教會的批評,現在無論怎麼說都不可能完整傳達他的想法。現在要追念堂弟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查出他真正的死因。
「我們可以把冷氣調小一點嗎?」我問道。我突然覺得冷氣太冷,我受不了。
阿蜜伯母皺起了臉。「外面很熱呢。」
「是沒錯,可是裡面冷得要命。」
沒有人動手把冷氣調小,冷空氣繼續往我們身上吹。新的沉默降臨了。